第二节《北海鲸梦》|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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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鲸梦》
第二节

作为一个在海船后甲板度过三十年时光的人,船长布朗利自认为对人性有着公正的判断,但是在面对这个从印度骚乱之地旁遮普来的小伙子时,他确实犯了难。这个小伙子就是爱尔兰裔医生萨姆纳。他个子矮小,窄条脸,表情严肃又古怪。很不幸的是,他还瘸了一条腿,讲一口粗鄙又带有别扭口音的英语。尽管他身上存在诸多缺点,布朗利还是觉得他人不错。他在这个年轻人的性格里,发现一种遗世独立的清醒,一种与众不同的风度。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并非为了取悦他人。这一点让布朗利想起他自己年轻的时光——他生命中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也让他感受到一种奇怪的吸引力。

“所以你的腿是怎么回事?”布朗利一边问,一边起劲儿地抖着自己的脚踝。他们坐在志愿者号的船长室里,一边喝着白兰地,一边研究即将开始的航行。

“都是因为一个印度兵的毛瑟枪搞的,”萨姆纳解释说,“我的小腿胫骨让他打出了一个洞。”

“在德里吗?发生那次骚乱后?”

萨姆纳点点头。

“就在第一天发起进攻的时候,地点靠近克什米尔。”

布朗利上下打量着他,不无艳羡地低声问道:“那你看到了尼科尔森被杀吗?”

“没看到。但我看到了他尸体的背部,就在山脊上。”

“尼科尔森是一个卓越无比的男人,一个伟大的英雄。听说黑人像崇拜上帝一样崇拜他。”

萨姆纳耸耸肩膀。

“他有个性情残暴的普什图保镖,名字叫卡恩,总是睡在他的帐篷外面保护他。有谣言说他们是情人。”

布朗利摇摇头,笑了。他读过伦敦泰晤士报上关于约翰·尼科尔森的所有消息:约翰·尼科尔森怎样在酷暑之下带领麾下在蛮荒之地行军——他们汗如雨下,却从不开口要水喝。尼科尔森甚至只需要挥动几下他的军刀,就能把一个参与暴乱的印度兵砍成几段。布朗利觉得,如果没有尼科尔森这样——永不屈服、坚强如钢、杀伐决断——的男人存在,帝国早就沦陷了。如果帝国不存在了,谁来买这些鲸脂?谁来买这些鲸须制品?

“这全是因为对英雄的妒忌才引发的谣传。他们肯定是非常艰苦的,尼科尔森是个伟大的英雄,尽管我听说有时他有些凶残。但是,你还能期待他在那种情况下怎么做?”

“有一次我看见他吊死一个男人,仅仅是因为那个男人冲他笑,而那个可怜的家伙其实并不是在笑。”

“有些界限是要划定的,萨姆纳。”他说,“我们必须要维护文明标准。有时候,我们就是要以牙还牙。黑鬼会杀死女人和孩子,强奸他们,还割断他们的喉咙。所以,像这样的事情是正义的复仇。”

萨姆纳点点头,眼睛迅速向下瞥了一眼他身上那条膝盖泛白的黑裤子和没有上油的短靴。布朗利在想,他的这位新外科医生是不是一个犬儒主义者,或者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或者两者都是?

“哦,许多类似的事情正在发生。”萨姆纳笑着转过身来,对他说,“正义的复仇。是的,的确如此。”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印度?”布朗利问道。他在铺着软垫的长凳子上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你为什么要离开第61步兵团?因为你的腿吗?”

“不是。天哪,不是因为这个。他们很喜欢我的腿。”

“那又是为什么?”

“我算是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吧。六个月前,我的叔叔多纳尔突然过世了,他留给我一个奶牛场,地点在梅奥,大概有五十英亩[1]那么大的面积。他还留给我一些牛和一个制乳厂。少说也值一千几尼[2],甚至更多。这些财产足以让我在大地方买一栋漂亮的小房子了,或者在一些安静而富有的地方安家立业,也许是博格诺、黑斯廷斯或斯卡伯勒。略带咸味的空气让人心情愉悦,而且我也喜欢在海边散步。”

布朗利非常怀疑博格诺、黑斯廷斯或者斯卡伯勒的那些漂亮寡妇是否真的会找这个瘸腿小子看些小病,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那您在这儿跟我坐着干什么?”他反问道,“在我们这样一艘格陵兰捕鲸船上?我的意思是:像您这样一位有名的爱尔兰领主居然在我们的船上干活?”

萨姆纳对他的讽刺仅仅回以微笑。他用手指在自己的鼻子上擦了擦,没有回答。

“这笔财产的继承上面还有一些法律纠纷。有几个陌生的表亲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提起诉讼。”

布朗利充满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人生处处有伏笔啊。”

“他们告诉我,要等法院做出判决,少说也要一年光景。这段时期,我既没什么工作可干,也没什么钱能到手。在阿德菲丽酒店的酒吧里碰到你们那位巴克斯特先生时,我正从都柏林律师那儿往回赶,正好经过利物浦。我跟巴克斯特先生在酒吧里聊了一会儿,他一知道我是着急挣钱的退伍军医,就推荐我到您这里来了。”

“他那个人冷酷又老练,那个巴克斯特。”布朗利说,眼睛闪着光。“我不信任那个家伙。我一直觉得,他血管里流着的,有一部分是犹太人的血。”

“我很满意他开出的条件。我本就没打算靠在捕鲸船上的工作变得富有,但至少可以让我撑到判决书下来的时候。”

布朗利哼了一声。

“哦,我们会给您找些活儿干的,”他说,“总有一些为乐意干的人提供的工作。”

萨姆纳点点头,把他的白兰地一饮而尽,然后把玻璃杯放回桌子上。杯子碰到桌子的时候,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油灯从深色木质天花板上低垂下来——此时还没有点灯,但是船舱角落的阴影变得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大。因为外面的天光开始暗了下来,阳光正从烟囱和屋顶后面逐渐消失。

萨姆纳说:“我随时听您吩咐,先生!”

布朗利思索了片刻,想知道他这句话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最后,他判断这句话并无特别含义。巴克斯特不是那种会泄露秘密的人。如果他选择萨姆纳(原因无须赘言,非常明显:廉价并且实用),那只可能因为这个爱尔兰人平易近人、适应能力强、处理事情有主见。

“一般来说,捕鲸船上没太多的医疗事务。这里的男人病了以后,要么自己就能好起来,要么自己硬撑着直到死——至少这是我的经验。用不用药,其实没什么大的区别。”

萨姆纳眉毛一扬,但他并不在意这种随意轻视他的职业的态度。

“我需要检查一下药箱。”他说道。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热情。“在我们出发以前,可能有些东西需要添置,或者要更换一下。”

“药箱平时就放在你住的船舱里。共济会总堂旁边的克利福德大街上有家药店。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账单寄给巴克斯特先生就行。”

两个男人都站起身来。萨姆纳伸出手,布朗利握住他的手,简短地握了握手。

他们的目光停留在对方的脸上,彼此凝视片刻,好像都在探寻一个答案,一个令他们过度警觉或谨慎而又难以启齿的秘密问题的答案。

萨姆纳最后说:“我猜,巴克斯特先生不会喜欢那些账单的。”

“去他的巴克斯特。”布朗利说道。


半小时后,萨姆纳弓着腰坐在他的铺位上,舔着铅笔头。他住的这个舱室面积非常狭小,几乎就相当于一个孩童的坟墓的大小,在航海开始之前,这里就已经散发着酸味,还有微弱的粪便的臭味。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药箱里看,然后开始列他的采购单。他写道:鹿角精、格芳伯氏盐、海葱烈酒。他不时打开其中的瓶子,用鼻子闻闻已经干了的内容物。一半都是他闻所未闻的东西:西黄芪胶?愈创木酚?伦敦烈酒?怪不得布朗利认为这些“药水”没有效果,因为绝大部分物品根本就不是药。上任医生也许是个德鲁伊[3]吧?他在鲸脂灯发出的昏黄灯光下提笔写道:苦艾酒、阿片酊、水银。他想,在捕鲸船上会不会流行淋病呢?可能不会,因为北极圈内的陆地上很少有妓女。他根据药箱里泻盐和蓖麻油的量判断便秘应该是个大问题。他注意到那些外科手术刀无一例外都很老旧,锈迹斑斑,并且锋刃也都钝了。要想使用它们的话,就必须得先磨一磨。看来他带来了自己的手术刀和新骨锯是对的。

过了一会儿,他把药箱合上推回床下,放在他从印度一路带过来的破旧的铁皮行李箱旁边。出于习惯,萨姆纳甚至没有低头看看,只是下意识地碰到行李箱的挂锁,弄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再拍拍自己上衣马甲的口袋——以便确认钥匙是否在那里。然后,他安心地站了起来,离开舱室,沿着狭长的舱梯走到船甲板上。这里充斥着一股清漆、木屑以及烟斗的混合气味。几桶牛肉和几捆桶板被拴在绳子上吊往首舱,有人正在厨房屋顶上敲钉子,几个男人晃晃悠悠地提着要洒出来的沥青罐子。一只猎狗闹腾了一阵子,忽然停下来去舔它自己的身子。萨姆纳在后桅杆旁边停留了一会儿,往码头周围扫视了一圈。这里没有一个人是他认识的。他告诉自己:世界广阔无边,而他只是身在其中的微尘,极容易被丢弃,极容易被忘记。这种想法正常来说是不会让人感到愉快的,但是却让现在的他感到轻松。他想消融于天宇,飘散在空气中,然后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被重塑。他手上拿着那份清单,走下了船跳板,找到了去克利福德大街药店的路。

药剂师是个脸色蜡黄的秃子,还掉了几颗牙。他低头检查清单,然后抬起头看着他。

“这不对,”他说,“这不是给捕鲸船的,这太多了。”

“巴克斯特先生会为所有东西买单。你可以直接把账单给他。”

“巴克斯特看过这份清单吗?”

店里光线昏暗,沉闷暗淡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硫黄味,还有浓厚的药膏味。秃顶男人的指尖上粘着一些橙色化学药剂,他的指甲修得见棱见角。在他挽起的衬衫袖子下面,萨姆纳看到了一个陈旧的蓝色刺青的边缘。

萨姆纳说道:“你觉得我会为这种事去烦巴克斯特先生吗?”

“如果你把这个狗屁账单给他看的话,他会火冒三丈,因为我知道巴克斯特是个少有的抠门精。”

“你尽管拿就好。”萨姆纳说。

男人摇头,一双手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擦来擦去。

“我不能把这些都给你。”他指着铺在台子上的清单说,“还有这项也不能。如果我给你拿了这些药,我拿不到药费的。我按照以前的惯例给你就行了。”

萨姆纳身体前倾,他的肚子压在被磨得十分光亮的柜台上。

“我刚刚从殖民地回来,”他说,“从德里。”

秃顶男人对他的话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热情,他只是耸耸肩,然后用食指伸进右边的耳朵,轻轻扭动。

“我能为你的瘸腿挑个好拐杖,桦木做的。”他说,“象牙手柄,或者是鲸牙的,你要哪个?”

萨姆纳没有回答,他从柜台退后几步,开始四下打量这家药店。他那样子就好像突然有了大把闲散的时光,闲得他必须找点事儿干似的。侧墙那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烧杯、瓶子,里面装着液体、药膏和药粉。在柜台后面有一面巨大的、泛黄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了这个男人的光秃无毛的后脑勺。镜子的一侧摆放着一列方形的木抽屉,每个抽屉上面都有个名牌,并且中间部位都有个黄铜把手。另外一侧是个架子,上面摆放着一些动物标本——那些动物都摆出夸张的进攻姿势。一只谷仓猫头鹰正恶狠狠地扑向一只田鼠,一只獾对着雪貂永久地摆出一副战时姿态,一只长臂猿则在抵挡一条乌梢蛇的进攻。

“这些都是你自己制作的吗?”萨姆纳问,男人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我是这个镇子上最棒的标本师。”他说,“你可以随便找个人问问。”

“那你做过的最大的标本是什么?我的意思是体型特别巨大的那种。说实话。”

“我做过一头海象。”秃子漫不经心地说了起来,“我还做过一头北极熊。那可都是从格陵兰捕鲸船上带过来的。”

“你说你做过一头北极熊的标本?”萨姆纳说。

“是。”

“这只熊可真是倒霉。”萨姆纳说,然后笑了起来。“现在,我倒是找到想看一看的东西了。”

“我让熊依靠两条后腿站立。”秃子说,“它凶猛的爪子在寒冷的空气中保持进攻的姿势,就像这样。”说着,他把沾染了橙色药水的手伸到身体前,模仿熊发出咆哮的样子。“我是给夏洛克大街的阔佬弗班克做的。我相信它现在还站在弗班克那个宏伟大厅的入口,就在鲸牙帽架的旁边。”

萨姆纳问道:“那你用真正的鲸做过标本吗?”

秃子摇摇头,对他提出的想法回以嘲笑。

“鲸不能被做成标本。”他说,“抛开体型巨大这一点不说,鲸腐烂得太快了。另外,有哪一位正常的先生会想要一个血腥的鲸标本呢?”

萨姆纳点点头,再次露出了笑容。秃头这时候咯咯地笑出声。

“我倒是做过很多梭子鱼,”他自负地补充道,“我还做过好多水獭,还有人曾经给我带来过一只鸭嘴兽。”

“你说我们改药名怎么样?”萨姆纳说,“就是账单上的那些药名。改成苦艾酒,或者甘汞?”

“清单上已经有甘汞了。”

“那就苦艾酒,我们就写苦艾酒怎么样?”

“我们可以管那个东西叫胆矾,”男人建议道,“有些大夫可不少买呢。”

“那就管它叫胆矾,其他的叫苦艾酒。”

男人点点头,然后在脑子里飞快地计算起来。

“一瓶苦艾酒,”他说,“再来三盎司的胆矾也就糊弄过去了。”他转过身去,打开抽屉,从架子上取下烧瓶。萨姆纳靠着柜台站着,静静地看着他称重、过筛、研磨、塞住瓶口。

“你自己出过海吗?”萨姆纳问他,“去出海捕鲸?”

药剂师摇摇头,没有抬起头看他。

“格陵兰的生意太危险了。”他说道,“我还是乐意待在家里,这里又暖和又干爽,也没有什么横死的危险。”

“你倒是个聪明人。”

“我不过是谨慎而已。我见识过一两回那种事。”

“我得说你是个幸运的人。”萨姆纳回答,目光再一次扫视昏暗的店铺。“幸运到有这么多的东西可以失去。”

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看看萨姆纳是否在嘲笑他,但是萨姆纳一脸真挚。

“没有那么多,”他说道,“和别人比,我并没拥有那么多的东西。”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药剂师点点头,用一根细长的麻绳捆好包裹,从柜台的内侧推了过来。

“志愿者号是个挺好的老船,”他说道,“它熟悉那些冰原周围的路。”

“那布朗利呢?我听说他运气不大好。”

“巴克斯特信任他。”

“确实是很信任他。”萨姆纳说着,拿起包裹夹在腋下,俯下身来签收据。“巴克斯特先生这个人口碑怎么样?”

“我们就知道他是个阔佬。”药剂师回答说,“一般来说,靠那种行当致富也不可能是个蠢人。”

萨姆纳笑笑,然后草草点头告别。

“我也这么觉得。”他说。


天空中开始下起雨来。雨水清洗了马粪和肉店发出的味道,空气变得清新怡人。萨姆纳没有回到志愿者号,而是往左走,进了一家小酒馆。他要了朗姆酒,然后拿着杯子走到这个破旧房间的一侧。这里的壁炉没有点火,后院的那片景色也毫不怡人。没有其他人坐在这里。他解开药剂师给他的包裹,取出一个瓶子打开,几乎把一半的内容物都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深色的朗姆酒因而变得颜色更深。萨姆纳喝了一大口,然后闭上眼睛,把那混合液体深深咽下。

也许,目前他还算是自由身。他边想着,边等着药物生效。这或许是理解他目前处境的最好方法。在发生了那么多打击他的事情之后:被背叛,被羞辱,一贫如洗,过着不体面的生活;他的父母因斑疹伤寒症双双过世;威廉·哈珀死于饮酒过量;太多行差踏错,又太多无故被弃;太多良机错失,又太多宏图搁置。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他至少还活着。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不是吗?但他仍然完好无损,仍然温暖,仍然在呼吸。然而现在的他毫无价值,不可否认(作为约克郡捕鲸船上的一个外科医生,什么样的报偿才能抚慰他这长久的劳作?)未来的他也不会变成什么有价值的大人物,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可以成为任何人。难道这不是实情吗?现在他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但是这不正好给了他自由吗?而眼下他所感受到的恐惧和永久的不确定性,他决定归咎于他目前漂泊无依的现状。

这个结论让萨姆纳在片刻之间感到极大的宽慰。如此清晰又如此明智,如此轻易又如此迅捷地实现。但是很快,几乎是顷刻之间,他还未来得及品味这新觉悟带来的丝毫快感,就痛苦地意识到这种空虚的自由不过是属于一个流浪汉或是一只野兽而已。如果现在的他是自由的,那么他眼前的木头桌子也同样是自由的,包括这个空荡荡的杯子也是如此。自由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词单薄如纸,却让人在这至轻至薄的压力面前颤抖崩溃、泪如雨下。他思索了不止一万次:只有富有意义的行动,只有做出大事,其他的行为都不过是会白白飘散的梦幻泡影。他又干了一杯酒,舔了舔嘴唇。然后他提醒自己:想太多可是个巨大的错误,绝对的大错特错。生活不该被质疑,也不该随波逐流,而是去经历、去拼命幸免于难,一个真正的男人可以适应任何风云变幻。

萨姆纳把头靠着白色的墙壁,目光空洞地凝视对面的门廊。他可以听到店主那边传来的动静——吧台后面锡质酒器的碰撞声、活板门关闭时发出的咔嗒声。他察觉到一种清爽和轻松的感觉正在他的胸膛里扩散开来。他思索了一下,认为这不是灵魂层面的感觉,而是来源于肉体。药物正在他的血液里起作用。几分钟以后,他对自己和对这个世界的感觉都变得更好了一些。布朗利船长是个好人,巴克斯特人也不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俩都是尽职尽责的人。他们相信有行动就会有结果,付出就会有收获,有因必有果。谁能说他们是错的呢?他低头看看杯子,已经空空如也。他琢磨是否应该再来一杯。他站起来应该不是问题,但是开口讲话呢?他的舌头发直,感觉好像不属于他自己了。他不是很确定,如果他试着说话,会讲出些什么来呢?具体会是何种语言?发出何种噪声?店主好像感觉到了他进退两难的处境,往他这个方向看了过来。萨姆纳举起空杯。

“马上来。”店主说道。

萨姆纳会心一笑——因为他的需要被发现,他的需求被满足。店主拿着半瓶朗姆酒走到他旁边,然后倒了一杯酒给他。萨姆纳点头致谢。一切都很妥当。

窗外黑了下来,雨也停了,院子笼罩在一片黄蒙蒙的氤氲里。隔壁房间的几个女人笑得很大声。我在这里坐了多久了?萨姆纳惊觉:一小时?还是两个小时?他把酒喝干,系好药包,站了起来。房间比他刚刚走进来的时候好像小了一点儿,壁炉里依然没有生火,但是有人在门旁的凳子上摆上了一盏油灯。他小心翼翼地走过旁边的房间,四下打量了一会儿,把小费放在帽子里交给了女服务生,然后重新回到了街上。

夜空中布满了星星——巨大的黄道星带蔓延在夜空里,其间又聚集了密密麻麻的无数无名的小星星。“星光闪耀我头顶,道德法律在其中。”——他独自走着,想起在贝尔法斯特的解剖厅,他看着那个渎神者——老头斯莱特里兴高采烈地把尸体切成几段。“年轻的绅士们,这里既没有迹象表明这小伙子有不朽的灵魂,”他打着哈哈,一边在尸体的身上又是掏又是拽,像魔术师拉旗子一样把肠子拉了出来。“也没发现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但是我会继续探究他的身体的。”

他回想起被浸泡在罐子里、无助且无意义的漂浮的脑组织——那样子好像腌制过的花椰菜。在海绵状的半球组织里,思想和欲望早已清除得一干二净。这些残余的肉,这些无助的肉,他想。我们怎么可能要求骨头具有灵魂呢?尽管如此,这条街依然是鲜活可爱的:湿漉漉的砖墙在月光下泛出淡淡的红色,皮鞋后跟在石头上敲击时发出回声,他看见一个男人的绒面呢大衣的后背显出的曲线和被拉长的线条,或者看到某个女子裹着法兰绒裙的臀部。海鸥在头顶不断盘旋鸣叫着,它的声音和马车轮子的咔嗒声、人们的笑声,以及咒骂声在夜色中交织在一起,变成一曲富有原始意味的交响乐。他享用过阿片酊以后,最爱的也正是这些:这些纷杂的气味、声音和风景,还有这短暂美景中的那份拥挤和嘈杂。每个地方都闪耀着平凡世界所缺乏的激情和活力。

他溜达着穿过广场和小巷,走过穷人的茅舍和富人的宅邸。有一阵子,他分不清楚哪条路是通向北面的,也分辨不出码头在哪儿。但是,最后他弄明白了:他得靠着鼻子找。他学会了相信直觉,而不是思考再三。比如,为什么坐船出海?为什么要开始捕鲸生涯?这些全都无理可循,却自有道理。这些行为毫无逻辑可言,近乎白痴。他想,聪明不会把你带到任何地方,但是愚蠢,出色的愚蠢却能让你拥有全世界。他走到公共广场,遇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无腿乞丐。乞丐正用口哨吹着《南希·道森之歌》[4]。夜色渐浓,乞丐开始靠自己的指关节沿着小路挪动身体。两个男人停下了,攀谈起来。

萨姆纳问道:“哪条路通往皇后码头?”无腿乞丐用他脏得结痂的拳头横向一指。

“在那边。”他说,“你在哪条船?”

“志愿者号。”

乞丐的脸上净是长过天花后留下的疤痕,身子从腹股沟那里截断了。他摇晃着脑袋,咯咯笑得直喘。

“如果你选择跟布朗利一起出海,你就是自找苦吃。”他说,“完全怨不得别人。”

萨姆纳想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布朗利会帮助我们的。”他说。

“如果你想把事情搞砸,他是会帮你的。”乞丐回答说,“如果你想身无分文地滚蛋回家,他也会帮你的。这种事情他全都肯帮。你听说过珀西瓦尔吗?你肯定听说过那个倒霉的珀西瓦尔吧?”

乞丐衣衫又破又脏,戴着一顶走形的苏格兰圆顶帽子,上面补了好几个旧布补丁。

“我当时在印度。”萨姆纳说。

“你可以在这附近随便找个人打听珀西瓦尔。”乞丐说道,“你只消说出名字,然后再看看别人的反应。”

“还是你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吧。”萨姆纳说。

乞丐在开口之前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衡量萨姆纳话里的诚意。

“船撞上了冰山,碎成一片一片的了。”他说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船上装满了鲸脂,可是他们一桶都没救出来。淹死八个,冻死十个。活下来的人一分钱都没捞到。”

“太不走运了。但是,谁都有可能碰到这种事。”

“只有布朗利碰上了这种事,没别人。如果作为一个船长遇到这种事,他通常不再有机会去管理另外一条船的。”

“巴克斯特先生很相信他。”

“巴克斯特城府极深。关于巴克斯特我能说的就是这些。”

萨姆纳耸耸肩,抬头看着月亮。“你的腿怎么了?”他问道。

乞丐往下看了看,眉头一皱,仿佛惊讶地发现它们不见了。

“你去问布朗利船长。”他说道,“你告诉他奥尔特·卡珀问候他。你告诉他,曾经我有两条完整的腿,但是现在,我两条腿都没有了。你看看他会怎么回答你。”

“我为什么要问他这个?”

“因为你居然不相信我这样的一个人告诉你的真相。你觉得我在像个傻子似的胡言乱语吗?你可能转身就把我的话抛到脑后了吧,但是布朗利和我都知道事实真相是多么的血腥。你可以问问他在珀西瓦尔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他是奥尔特·卡珀问候他,你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萨姆纳从衣兜里取出一枚硬币,放在乞丐摊开的手掌心。

“我的名字叫奥尔特·卡珀。”乞丐在萨姆纳身后大喊,“你问问布朗利我的腿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可以闻到从不远处的皇后码头飘来的气味——好像只有肉要坏了时才会发出的那种酸臭。在仓房与仓房之间,在堆得乱七八糟的木材场之间的空地上,他看见很多捕鲸船和单桅帆船的剪影。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街上比白天要显得宁静一些——一些隐约的饮酒作乐的声音从码头酒馆、便士银行和那家名为“海员的莫莉小姐”的店传来,不时还能听到出租马车上的嘈杂声或是垃圾车上的抱怨声。星空流转,洇开的月亮一半都藏在一片仿佛镀了镍的云朵后面。萨姆纳已经可以看到又大又宽的黑色的志愿者号了,上面放置了很多索具。它就停在离码头不远处。甲板上空无一人,至少萨姆纳没有看到任何人。装卸工作应该已经结束了,他们现在就是等待海潮到来,再就是等着蒸汽拖船把他们拖入亨伯河。

他的思绪飞到了北方的冰原和伟大的奇观上,他无疑将会看见——独角兽和海豹、海象和信天翁,还有北极地区的海燕和北极熊。他想象着巨大的鲸从船下游过,就好像铅灰色的雨云在沉静的冰层之下流动。他决定画出它们的素描,然后再画水彩风景画。他很可能会用这种方式来完成航海日志。为什么不呢?他将会有大把的时间,此前布朗利已经坦言。他会博览群书(他带了翻旧了的《荷马史诗》),他会重拾被他差不多忘光的希腊语。为什么不?他的事情少之又少——也就是时不时地开些泻药,再就是偶尔确认一下死者。除此之外,其他时间对他来说就是个假期。巴克斯特也已经暗示得够充分了。医生在捕鲸船上不过是个必须符合法律程序的摆设,事实上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当然了,薪水也少得可笑。他想,对呀,他可以读书,可以写作,可以跟船长随意闲谈。日子会很轻松,甚至有点冗长乏味。但是老天知道他这个人需要的是什么,尤其是在经历了印度那些暴乱肆虐的日子之后:污秽脏乱的酷暑天气、粗暴野蛮的人、无处不在的恶臭。不管怎样他都确信,格陵兰岛的捕鲸生活一定跟之前截然不同。


[1] 1英亩约合0.4公顷。——编者注

[2] 几尼,英国旧时的一种金币或货币单位,约合1.05英镑。——编者注

[3] 德鲁伊(Druid),在古英国凯尔特文化中指享有崇高地位的专业人士阶层。此处指医术高超的人,是一种讽刺的说法。——编者注

[4] 南希·道森是十八世纪知名的舞者和演员,她的成名舞曲后被人改编成歌曲,以她的名字命名。——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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