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9年4月1日,他们到达了勒威克港。灰色的天空下着滂沱大雨,小镇四周的山岭光秃秃的,呈现出潮湿的锯末般的颜色。两条从彼得黑德开来的船,一条叫赞布拉,一条叫玛丽安妮,早就安安稳稳地停泊在海港里了,而从邓迪市来的真爱号将在第二天到达。船长布朗利一吃完早餐,就跑到镇上去了。他去找他在当地的船务代理人塞缪尔·泰特,好从全体人员中划分好设得兰人的比例。萨姆纳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分发烟草,以及照顾因胆管狭窄而痛苦不堪的甲板水手托马斯·安德森。下午,他在自己的床铺上躺着读《荷马史诗》。读着读着,他打了个盹,直到卡文迪什敲门才醒过来。卡文迪什说他正在召集大家参加一个小型水手聚会,一块儿去喝喝当地的酒。
“现在我要去参加这个聚会。”卡文迪什说道,“我得承认,达拉克斯一喝酒就是个疯狂的异教徒;布莱克是个很酷的家伙,并且声称只喝姜汁啤酒或者牛奶;鲸鱼琼斯也是个炮仗脾气。当然了,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今后的探险还是该死的未知数。可是不管怎样,我敢担保今晚的聚会绝对令人满意。”
达拉克斯和琼斯负责把小船划到岸边。卡文迪什全程都在不停地说话,他说了一段故事之后,又紧接着说另一个,全是关于他亲眼所见的白刃肉搏战,还有他曾经睡过的一个勒威克丑女人。
“天啊,她的下体散发出奇怪的臭味。”他说道,“除非你在场,否则确实难以置信。”
萨姆纳靠近布莱克坐在船尾。在离开船舱之前,他服用了八滴阿片酊(这种剂量对他来说刚刚好,既可以让这场出行不至于难以忍受,又不会把他变成傻子),此时正在倾听水花溅在桨叶上的声音,以及船桨碰到桨架时的咔嗒声(他很高兴借此可以忽略卡文迪什)。布莱克问他是否是第一次来勒威克,萨姆纳回答确实是第一次。
“你会发现这是个落后地区。”布莱克告诉他,“这块土地相当贫瘠。设得兰人对改变现状也表现得兴致缺缺。他们是农民,具有农民的美德——我觉得是这样,但是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要你在岛上多溜达溜达,看到农场和建筑物的破败状况,你马上就能领会我的意思了。”
“镇上的人怎么样?他们能从捕鲸生意里捞到什么好处吗?”
“有一些人可以挣到些钱,但是大多数人却被捕鲸生意弄得堕落了。这个镇子,跟其他港口一样肮脏邪恶——也许比起大部分港口来说也不算坏,但是也肯定不会更好。”
“对了,这可得感谢该死的老天,”卡文迪什大声说道,“这里有像样的美酒,还有漂亮的女人。这就是一个男人在开始血腥的捕鲸之前需要的全部了。幸运的是,这两样东西恰好是勒威克为数不多的优势。”
“还真是这么回事。”布莱克赞同道,“如果你想喝苏格兰威士忌,还想睡廉价的妓女,萨姆纳先生,你还真来对地方了。”
“有你们这样经验丰富的向导,我感觉自己很幸运。”
“你是真走运啊。”卡文迪什说,“我们会指点你门道,不是吗,达拉克斯?我们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卡文迪什笑了。达拉克斯从离开大船开始一直没有开口说话,这时候他从船桨上抬起头来注视着萨姆纳,好像在确定他是谁,要怎么对待他才好。
“在勒威克”,他说,“最便宜的威士忌是六便士一杯,一个略有姿色的妓女需要一先令,如果你的要求比较特别的话,也可能是两先令。你需要知道的诀窍就是这些。”
“你也看得出,达拉克斯是那种少言寡语的男人。”卡文迪什说道,“但我是个话痨,所以我们正好是个互补组合。”
“琼斯在那儿做什么?”萨姆纳问道。
“琼斯是从庞蒂浦来的威尔士人,所以没人听得懂他说的任何一个词。”
琼斯四下里看看,然后督促卡文迪什赶紧划船。
“看我说什么来着?”卡文迪什说,“完全搞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们从皇后酒店出发,经过商业区和爱丁堡军事区。离开军事区以后,他们来到夏洛特大街的布朗夫人酒吧。达拉克斯、卡文迪什和琼斯,每个人都挑了个姑娘上楼去了。萨姆纳(在服用了阿片酊以后,他可干不了这种事。而且,他正好有借口了。他可以声称自己需要时间从药效中恢复)就和布莱克(他也冷口冷面地拒绝了,理由是他向未婚妻贝莎许诺过要保持忠诚)坐在楼下喝酒。
“萨姆纳,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布莱克说。
萨姆纳在浓浓的醉意中看着他,点了点头。布莱克年轻热诚,萨姆纳相信自己也是这样的性格,甚至可能还要狂妄一些。他从来也不表现得粗鲁或是傲慢。但是,有时候他感觉到自我意识与他的位置并不相称。
“当然,”他说,“你当然可以问。”
“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勒威克吗?”
“在志愿者号。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格陵兰的捕鲸船上工作?”
“在之前的某个晚上,我在船长室里解释过,因为我叔叔的遗嘱,那个牛奶场。”
“但是你为什么不在城里的医院找个工作?或者在其他的项目里工作一段时间?你肯定知道什么人能帮到你。捕鲸船上医生的工作,既不舒服又很乏味,并且报酬少得可怜。通常都是由一些缺钱的医学院的学生来担任,而不是像你这样一位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的人。”
萨姆纳抽了两根雪茄,从鼻孔里呼出烟来,眼睛也眨巴起来。
“也许因为我是个性情古怪、难以改变的人吧,”他说,“也有可能我本来就是个傻瓜。你没想过这种原因吗?”
布莱克笑了。
“我怀疑两个原因都不是真的。”他说,“我看到你在读荷马的作品。”
萨姆纳耸耸肩。他决定保持安静。属于他的真理可能就是沉默是金。
“巴克斯特先生给了我一份工作,然后我就接受了。也许这个行为对我来说比较草率,但是现在我们已经开始这趟旅程了,我正在期待未来的经历。我计划记航海日志,画画,阅读。”
“航海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轻松。你知道,关于布朗利的很多东西有待证明——我相信你听说过珀西瓦尔吧?布朗利很幸运,在发生那件事情之后,他还能做另一条船的船长。如果他这次失败了,他的航海生涯可能就结束了。当然,你只是船上的医生,可是我也看到过有船上医生被迫参与捕鲸的。你不会是第一个。”
“如果这是你所担心的,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害怕工作,我会做好我的事情。”
“哦,当然,我相信你会的。”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出现在志愿者号上?”
“我还年轻,又没有近亲在世,也没什么牵肠挂肚的朋友。我要出人头地,就得冒点险。虽然布朗利是出名的鲁莽,但是如果他成功了,我会挣到一大笔钱;如果他失败了,也怪不到我头上,而我还拥有很多时间和机会。”
“作为一个年轻人,你算是足够精明了。”
“我可不想跟他们——达拉克斯、卡文迪什、琼斯——似的稀里糊涂地了此一生。他们都停止思考了,既不知道他们自己在做什么,又不知道为什么要做。但是,我有自己的计划。从现在开始五年之内,也许更快一些,看我运气了,我会有自己的船只。”
“你有自己的计划?”萨姆纳说道,“你觉得你的计划可行吗?”
“哦,当然了。”他说着露齿一笑,表情夹杂着恭敬与傲慢,也含有目空一切的狂妄,“我想会的。”
达拉克斯第一个从楼上走了下来,他选了靠近布莱克的凳子坐了下来,还放了一个悠长响亮的屁。另外两个男人都望着他。他眨眨眼,然后挥手跟酒吧女招待要了一杯酒。
他说:“因为就花了一个先令的小钱,所以没挑到好的。”
角落里的两个提琴手拉起琴来,一些女孩开始跳起舞。赞不拉号船上的人一到,水手派对就算正式开始了。布莱克走过去跟他们攀谈。这时候,卡文迪什出现了,他还在扣着裤子上的纽扣,但是没人看到鲸鱼琼斯的影子。
“我们的布莱克先生在那儿站着就好像个自鸣得意的小刺头,是吧?”卡文迪什说道。
“他把他未来的计划告诉了我。”
“去他该死的计划吧!”达拉克斯说道。
“他想有一条自己的船。”卡文迪什说道,“但是他不会成功的。他其实都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那么将要发生什么呢?”萨姆纳问。
“也没什么。”卡文迪什说,“和平常一样。”
赞不拉号船上来的人开始跟妓女们一起跳舞。他们又是高声欢笑,又是在地板上阵阵跺脚。空气中弥漫着木屑和煤烟味,还有阵阵烟臭和陈啤酒味。灰尘漫天。达拉克斯轻蔑的目光越过那些舞者,然后他让萨姆纳给他买一杯威士忌。“我会给你一张期票的。”他许诺。萨姆纳谢绝了,然后叫了酒。
“你知道吗,我也听说过德里,”卡文迪什搭话说,并且把身子也靠了过来。
“你听说什么了?”
“我听说那里有大钱可赚,战利品丰富。你没弄到什么东西吗?”
萨姆纳摇摇头。
“叛军在我们到来以前就洗劫了整个城市。他们把东西都带走了,留给我们的只有流浪狗和残破的家具。那地方完全被劫掠一空了。”
“没有金子吗?”达拉克斯问,“没有珠宝吗?”
“我要是有钱,干吗还跟你们这样的家伙坐在一起?”
有那么几秒钟,达拉克斯直盯着他,好像在认真琢磨这个难以立即回答的复杂问题。
“那里富人多如牛毛,”他最后说,“可惜我不是。”
“我敢打赌,你看到过一些臭名昭著的屠夫,”卡文迪什说,“还有令人发指的暴行。”
“我是个医生,”萨姆纳说,“所以我对杀戮没有那么深刻的印象。”
“没印象?”达拉克斯重复道。他的样子带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嘲讽,好像这个词本身就显得既幼稚,又荒谬。
“如果你们想大惊小怪,那就大惊小怪好了。”萨姆纳说,“我是不会对杀戮本身感到吃惊的。再也不会了。”
达拉克斯摇摇头,然后看着卡文迪什说:“我自己其实对杀戮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你呢?卡文迪什先生。”
“不,不怎么吃惊。达拉克斯先生。我还发现其实我自己也可以动手干上那么两下子。”
达拉克斯喝完了他杯子里的酒以后,跑到楼上去找琼斯,可是没找到。在他回来的路上,他跟赞不拉船上的某个男人吵了几句。达拉克斯坐下后,那个男人冲他喊,达拉克斯却装作没听见。
“别再有下次。”卡文迪什说。
达拉克斯耸耸肩。
小提琴手开始演奏一首名叫“马尼马斯科”的曲子。萨姆纳看着那些脏兮兮的、胡乱搭配的舞者们转圈、跺脚。他想起兵变前在菲罗兹布尔跳波尔卡舞的日子,他想起了殖民地舞厅里的温热,想起雪茄、糕饼、玫瑰香水和汗水散发出的气味掺杂在一起。曲子变了,有的妓女坐下来休息,有的弯下腰,把手放在膝盖上,慢慢调整呼吸。
达拉克斯舔了舔嘴唇,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头。他在桌子和桌子之间穿行,一直走到几分钟前跟他争吵的那个男人的身旁才停了下来。然后,他身子前倾,在他耳边说了一些下流挑衅的话。这个男人跳了起来,达拉克斯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脸上揍了两拳。当他第三次举起拳头但尚未发起攻击时,其他船员将他扑倒在地,群起而攻之。
音乐停止了,到处是尖叫声和咒骂声,家具被打坏了,玻璃杯也碎了。卡文迪什过来帮忙,但是立刻就被打倒在地。现在人数是二对六。萨姆纳看着这一切,更愿意保持中立——他是个医生,不是一个打手——但是他清楚同伴的劣势,也明白自己的责任。他放下盛有波特酒的杯子,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一个小时以后,达拉克斯膝盖也破了,身上好几处淤青,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威士忌的味道。他们从一场虎头蛇尾的派对中脱身,返回志愿者号。没人知道琼斯和布莱克跑到哪里去了。萨姆纳蜷缩在船尾呻吟着;卡文迪什挨着他躺着,大声地打着呼噜。头顶的天空连月亮都没有,四周的海水浓黑如墨。如果不是捕鲸船上的灯光和岸边星星点点的光亮,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只会被一片虚空包围。达拉克斯用力划船,身子有规律地前倾,继而后仰。他感觉到水的力量对他们的船一推一拉。
到达志愿者号以后,达拉克斯叫醒了酣睡中的卡文迪什,然后他们一起把萨姆纳拖到了甲板上,接着再把他抬进船舱。他的舱门上了锁,所以他俩不得不在他的衣兜里翻找钥匙。最终,他们把他放到铺位上,再帮他脱掉靴子。
卡文迪什说:“这个倒霉的小伙子,他倒是需要个大夫。”
达拉克斯没听他讲话。达拉克斯刚刚发现萨姆纳的马甲口袋里有两把钥匙,所以他正在纳闷第二把钥匙是用来开哪个箱子的锁的。他四处看看,发现床下药箱旁边摆着一个上锁的行李箱。他弯下身子,用食指碰了碰箱子。
“你在干什么?”卡文迪什问他。
达拉克斯晃了晃第二把钥匙。卡文迪什吸了一下鼻子,抬手把嘴唇上刚刚流出来的一点儿鲜血擦掉。
“也许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没有,”他说,“装的就是平常东西吧。”
达拉克斯把行李箱拖出来,用第二把钥匙打开。他开始翻行李箱里的东西。箱子里有一条帆布裤子,一顶巴拉克拉瓦盔式帽,一部装订粗糙的《伊利亚特》。移开这些东西后,他发现了一个细长的桃花心木的盒子,并且打开了它。
卡文迪什轻轻地吹起口哨。
“鸦片烟枪。”他说,“乖乖。”
达拉克斯拿起那根烟管,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儿,闻闻烟斗,然后把它放了回去。
“不是。”他说。
“不是什么?”
他又拉出了一双高筒靴、一盒水彩笔、一套亚麻衣物、一件羊绒背心、三件法兰绒衬衫、一套刮胡刀。萨姆纳呻吟着翻了个身。两个男人停下来,看着他。
“看看箱底。”卡文迪什说,“重要东西肯定藏在箱底。”
达拉克斯伸手进去摸索。卡文迪什打了个哈欠,用手拍掉他大衣肘部沾的一块芥末。
他问:“发现什么了吗?”
达拉克斯没有回答,他把另一只手也伸进行李箱底部,然后拉出了一个脏兮兮、折了一角的信封。他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份文件,把它递给了卡文迪什。
“军队除名书,”卡文迪什说。过了一会儿,他说,“原来萨姆纳上过军事法庭,所以他没有抚恤金。”
“因为什么?”
卡文迪什摇头。
达拉克斯抖抖信封,一枚戒指掉了下来。是金的,上面还有好大的两颗宝石。
“是假的,”卡文迪什说,“准没错。”
一个小小的、方形理容镜挂在萨姆纳头顶隔板上的几个黄铜弯钩上。这应该是以前住这间舱室的人留下来的虚荣的小玩意儿。达拉克斯舔了舔戒指,然后擦了擦。卡文迪什看着他,随后身子前倾,费劲地看着那条划痕——长长的灰色划痕,波状的线条,就好像是从一个丑陋的老妇人头上拔的一根头发似的。他舔了舔食指,然后擦掉灰尘,好估量出划痕的实际深度。他点点头。他们小心翼翼地对看了一眼,然后低头看看萨姆纳。后者呼吸沉重,正睡得深沉。
“这是从印度德里抢来的战利品。”卡文迪什说道,“这个撒谎的杂种!可是他为什么不卖了它?”
“应该是为了以防万一。”达拉克斯解释道,好像这个答案本身就是那么显而易见。“他觉得这些东西会让他有安全感。”
卡文迪什对这种愚蠢的想法报以嘲笑,摇了摇头。
“捕鲸是极其危险的航海活动。一点点坏运气就会让我们丧命。这是个简单的事实。”
达拉克斯点点头。卡文迪什继续说道:“如果一个男人在航海时不幸身亡,大副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拍卖掉所有属于他的东西,好去帮助他的遗孀。我说错了吗?”
达拉克斯摇晃着脑袋。
“你说的对。”他说,“但是不全对。在勒威克则有所不同。”
“废话!”
达拉克斯把戒指和那封军队除名信放回信封,收到行李箱的底部,把其余的东西整理成原来的样子。他咔嗒一声锁上了行李箱,然后把它推回了床下。
“别忘了钥匙。”卡文迪什提醒他。
达拉克斯把钥匙放回萨姆纳的衣兜里。两个男人从船舱走到了升降梯上。他们在分开前停顿了一下。
“你觉得布朗利知道这事吗?”卡文迪什说。
达拉克斯摇摇头。
“除了我们没别人知道。”他说,“只有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