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北海鲸梦》|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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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鲸梦》
第七节

布莱克找到萨姆纳时,以为他已经死了。他的身子就卡在两块浮冰之间狭窄的缝隙中。他的头和肩膀还在水面上,但是其他部位浸泡在水中。他面如死灰,嘴唇却与面色泾渭分明,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深紫色。他还有呼吸吗?布莱克靠近他,可是他也很难做出判断,因为风实在是太大了,而且周围的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外科医生看起来已经冻得硬邦邦了。布莱克用绳子围着萨姆纳胸膛绕了一圈。他怀疑仅凭他自己的力气能否把他拉出来,但是总归要试一试。他先把他拉到一边,把萨姆纳从冰缝里拉松,然后,他双脚稳稳地踩在雪地上,再用尽全力使劲儿往上拉。僵硬、毫无生气的萨姆纳居然轻而易举地被拉了出来——就好像大海在这个时刻决定不要他了似的。布莱克抛下绳索,快步向前,他抓住萨姆纳已经湿透的大衣的肩部,把他拖到冰面上。他把他翻了过来,在他脸上左右打了两下。萨姆纳毫无反应。布莱克更加用力地给了他两巴掌。这时,他的一只眼睛才微微睁开了一点。

“天啊,你还活着!”布莱克说。

他向空中放了两枪。十分钟后,奥托带着搜救小队中的另外两个人赶到了。四个男人抬着他的四肢往船上走。他们尽量能走多快就走多快。萨姆纳的湿衣服已经在北极地区冰冷的空气中冻硬了。大伙觉得好像在冰面上抬着一个笨重的家具而不是一个人。当他们抵达捕鲸船后,大伙用一个滑轮车把萨姆纳升到船上,放在甲板上。布朗利低头看着他。

“这可怜的傻瓜还活着吗?”他说道。

布莱克对他点点头。布朗利惊讶地摇摇头。他们从舱口把他放到船长室里,用剪子剪开和他冻结在一起的衣服。布莱克往炉子里加了炭,让厨子烧些开水。他们用鹅脂擦拭他冰冷的皮肤,用热腾腾的毛巾包裹他的身体。他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还活着,但是处于昏迷之中。布莱克留在他身边看护他,其他人则不时来探望一下,给出些建议。大概到了午夜时分,他睁开了眼睛。他们给他喝了白兰地,他咳出了一摊黑血。没有人觉得他能撑过这个夜晚。黎明时分,他们却发现他依然还有呼吸。于是,他们把他搬离了船长室,放到了他自己住的舱室。

萨姆纳回到自己的铺位以后,有片刻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印度,就躺在德里山顶上潮湿闷热的帐篷里。他耳畔传来冰块碰撞志愿者号船底的声音,可他觉得那分明就是在堡垒和哨塔之间来来往往运输的重武器发出来的声音。在这一刻,任何不可更改的麻烦事好像还都没有发生。无疑,上天又赐予了他第二次机会。他闭上双眼,陷入深深的昏睡之中。一小时后,当他再次睁开眼睛,他看见布莱克站在他的床边正俯身看着他。

“你能开口说话吗?”布莱克问。

萨姆纳望着他,然后摇摇头。布拉克扶着他坐了起来,然后开始用一个茶杯喂他喝牛肉汤。牛肉汤的味道和温热的感觉令他无法抗拒。可是,不过两勺,萨姆纳就闭上了嘴巴,让多余的液体从下巴滴落到胸前。

“你真是死里逃生。”布莱克说,“你在那种冰水里待了三个小时!一般人这样泡在水里是活不下来的。”

萨姆纳的鼻尖和双颊靠近眼睛下面的地方因为冻伤有些发黑。萨姆纳已经不记得浮冰和寒冷,也不记得那可怕的海水,但是他记得在灭顶之灾发生以前,那仿佛被万千雪片洒满了的天空。

他说:“阿片酊。”

他热切的目光穿过布莱克,望向他的身后。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布莱克问。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阿片酊,”萨姆纳重复道,“止疼。”

布莱克点点头,然后走到药箱前。他把阿片酊和朗姆酒掺在一起,再照顾他饮下。酒像一团火焰在萨姆纳的喉咙燃烧,他几乎要吐出来,但是强行忍住了。说话已经消耗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此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身在何处(不过,他确定自己不是在印度)。他剧烈地颤抖,并且开始抽泣。布莱克把他放倒在铺位上,然后给他盖上了一条粗糙的羊毛毯。

大伙在船长室吃晚餐时,布莱克向布朗利报告了医生逐渐好转的消息。

“很好,”布朗利说,“不过以后我不会再派出第六条船了。我可不希望被哪个傻瓜的死亡弄得良心不安。”

“他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仅此而已。”卡文迪什冷淡地说道,“在那样的暴风雪里,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从冰面上失足跌落。”

“依我看,他运气很好。”达拉克斯说,“按说在那种情况下,要么会被浮冰挤碎,要么会被淹死。任何人在那种冰水里待上十分钟,血就会凝住,心脏也会停止跳动。可是这个医生还能活下来。他可真是有上天保佑啊。”

“上天保佑?”布莱克说。

布朗利举起他的一只手。

“不管有没有上天保佑,我说了不会再派出第六条船了。我希望在我的水手捕鱼的时候,这个医生就安安稳稳地待在他的船舱里读他的《荷马史诗》,或者画他的素描就好。总之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卡文迪什翻了个白眼。

他说:“这下这个杂种可轻省了。”

布朗利瞪了他一眼。

“医生在这条船上有他自己的工作。卡文迪什,你有你的工作。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午夜换班的时候,达拉克斯和卡文迪什凑在了一起。卡文迪什把鱼叉手拉到一旁,开口讲话前特别注意扫视了一下四周。

“他可能还是会死掉的。这你也懂的。”他说,“你看到他的那副模样了吗?”

“我觉得他是个难搞的傻瓜。”达拉克斯说。

“确实,他很有韧劲。”

“你当时真应该抓住机会,给他一发子弹,送他归西。”

卡文迪什摇摇头,沉默着,好让一个设得兰人从身边走过。

“那么做肯定行不通。”他说,“布朗利对他相当不错,还有布莱克。”

达拉克斯一边点燃他的烟斗,一边望向远处。他们头顶的天空,群星闪烁,好像富有生命一样;一层深蓝色的冰依附在船的索具上,覆盖在甲板上。

“你说他那戒指值多少钱?”卡文迪什说,“我看至少二十几尼,甚至可能有二十五几尼。”达拉克斯摇摇头,不屑地哼了一声,好像这个问题不值一提。

“又不是你的戒指。”

“也不是萨姆纳的。在谁手上就是谁的。”

达拉克斯转身背对卡文迪什点点头。

“倒也是这么回事。”

光线昏暗的舱室内,萨姆纳被熊皮和毛毯裹得像襁褓一样严严实实。他也确实发着烧,虚弱得像个婴儿。他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最终又陷入昏睡。在海雾之中,船顶着细雨向西北方向行驶。船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大概两英尺的冰。男人们用索针和棒槌清理掉甲板上和船舷的冰层。萨姆纳的意识在阿片酊的作用下漫无目的地漂浮。在他意识中所有流动的幻象都有如可怕、沉重、冰冷的北海海水。那海水压迫他,毁灭他,好像给他的脑子割开了一个十二英寸深的伤口。他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但是他的思维就像铁被磁石牢牢吸住一样,只会飘向一个地方。

越过网球场,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黄色建筑物。纷杂的声音大得令人吃惊,屠宰场里的肉也散发着刺鼻的腐臭,其中还夹杂着些许粪臭。这场景仿佛就是地狱的一角。平均每小时有三十多个印式担架到来,每次大概会有三到四个死伤者。年轻男子多被砍伤或炸伤,他们的尸体会被扔进烟雾弥漫的附属建筑物里。到处都能听到上着夹板的伤者和垂死者发出的尖叫。“咔嗒”一声断肢就被扔进金属槽里。噪声持续不断地响着,就好像车间或者锯木厂传出的那种声音,好像钢铁咬噬骨头时发出的那种声音。地板都被溢出的血弄得潮而黏腻。酷热永不停息,远处传来炮火的沉重响声,房屋也跟着战栗。团团黑蝇像黑云一样袭来,它们一刻也不停歇,而且无处不落——眼睛、耳朵、嘴巴和暴露在外的伤口上。所有的东西都肮脏得令人难以置信。到处都是哀号,到处都是软语恳求,到处都是血迹,到处都是粪便——还有无休止的疼痛。

萨姆纳整个早上都在不停地工作,检查伤口、锯断残肢、缝合伤口,直到氯仿和屠宰场飘来的臭气令他感到头晕眼花才停下来。几个小时前,还在山脊上吹牛、发出阵阵爽朗笑声的小伙子被送到他面前时,已经变成几段残肢了。他想象不出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他难过的事了。他告诉自己,他必须履行属于自己的那份职责,他必须勤奋地工作。这也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了。任何人都是如此。其他见习外科医生——威尔基和奥多德,也跟他的情况差不多——他们早就挥汗如雨,衣袖都被鲜血浸透了。一个手术结束了,另一个手术马上就要开始。普赖斯年纪大一些,专门检查被担架送来的人,及时处理死者,再把残疾的人排成排;科尔宾是正职医师,他来确定哪些肢体需要立刻被截掉,哪些可以保留;他曾经服役于英克曼的科尔德斯特里姆警卫军团,所以他一手拿着来复枪,一手拿着手术刀,在十小时内处理两千名死者。他的胡子上都沾染了斑斑血迹。为了抵挡那种恶臭,他嘴里一直在咀嚼竹芋。他对其他人说,这算不上什么,就当在喝味道不怎么样的啤酒。他们又是切又是锯,用探针找出毛瑟枪子弹。他们挥汗如雨,忍不住咒骂,觉得都快要热晕了。受伤的人一直在尖叫,渴求水喝,但是这里从来不会有足够的水让他们缓解干渴。他们的干渴令人憎恶,他们的需求令人难以忍受;但是萨姆纳必须忍耐这些,他不得不一直做着他能做的一切事情。他没时间感受愤怒、恶心和恐惧,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做任何其他的事情——除了工作。

到了下午晚些时候,也就是三四点左右,战事似乎开始逐渐停歇,伤亡数目开始减少,最后甚至完全停止了。有传言说,英国士兵攻占了拉合尔附近的一家大酒窖,然后驻扎在那里,每个人都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总之进攻停止了,至少目前停了下来。几个小时以来,科尔宾和他的助手们第一次有机会在工作中喘息一下。一篮子食物和一大桶水被运了进来,很多伤员也被转移到了他们在山脊上的军队医院。萨姆纳洗干净身上的血迹后,吃了一盘面包和冷肉,然后躺在轻便床上睡着了。没过一会儿,他在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中醒了过来。一个裹着头巾的男人站在战地医院的门口,身上背着一个受伤的孩子。他寻求人们的帮助,但是奥多德和威尔基高声拒绝了他。

“让他离开这里。”威尔基说,“在我要给他一枪之前,让他走!”

奥多德从房间的一角拿起一把军刀,做出拔刀的姿态。男人却原地不动。科尔宾冲过去告诉奥多德冷静。他迅速检查了男孩的伤势,然后摇摇头。

“伤得太重了。”他说,“骨头已经碎了,他活不成了。”

男人坚持说:“你可以截肢。”

威尔基问:“难道你想要个一条腿的儿子?”

男人没有回答。

科尔宾再次摇了摇头,说:“我们帮不了你。这家医院是给士兵准备的。

威尔基说:“英国士兵。”

男人没有走。血从孩子的伤腿上流到了才擦过的地板上。苍蝇像一团黑云一样在他们头顶嗡嗡地吵着。其间,还不时会有个伤兵呻吟着要人帮忙。

“你们现在不忙,”男人说着四下环视,“你们现在有时间。”

“我们帮不了你。”科尔宾再次说道,“你该走了。”

“我不是印度兵,”男人说,“我叫哈米德,是一个叫法鲁克的放贷人的仆人。”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座城市待着?为什么不跟其他人一起在开战前离开?”

“我必须保护好我主人的房子和里面的东西。”

奥多德摇摇头,然后笑了。

“他是个无耻的骗子!”他说,“任何一个留在这座城市里的人肯定都是个叛军!应该被绞死!”

萨姆纳问:“那孩子怎么办?”

其他人转向他。

“孩子算是战争中的意外伤亡。”科尔宾说,“肯定没有人会命令我们去帮助敌人的后代吧。”

“我不是你们的敌人。”男人说。

“你当然是要这么说。”

男人将恳求的目光转向萨姆纳。萨姆纳坐下了,点燃了他的烟斗。孩子的血静静地流了一地。

“我可以告诉你们哪里有宝藏。”男人说,“如果你们现在帮助我,我可以告诉你们宝藏在哪里。”

“什么宝藏?”威尔基问,“有多少?”

“二十万卢比。”他说,“很多黄金珠宝。你看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桌子上,然后从他的束腰外衣上取下一个山羊皮做的小袋子。他把袋子交给了科尔宾。科尔宾打开袋子,翻过来,把几枚硬币倒在了手掌上。他看着这些硬币,用指尖拨弄了两下,然后把它们递给了威尔基。

“我还有好多这种硬币。”男人说,“还有好多!”

“宝藏在哪里?”科尔宾问,“离这里有多远?”

“不远,非常近。我现在就可以带你们去看。”

威尔基把硬币递给了奥多德,奥多德又递给了萨姆纳。硬币摸上去有些温热油腻。边缘没有磨损,表面还印有阿拉伯字母构成的优雅缎带。

“你不会真的相信他吧?”威尔基说。

“还有多少这种硬币?”科尔宾问,“一百?两百?”

“我告诉你很多,是两千。”男人说道,“我的主人是个非常有名的放贷人。我在他离开之前亲自埋了那些东西。”

科尔宾走到男孩那里,从他腿上剥下被血浸透的裹布。他仔细看了看,闻了闻裂开的伤口。

“我们可以从臀部这里开始截,”他说,“但是他也不一定活得了。”

“你现在就做吗?”

“不是现在,而是在你带着所有的财宝回来以后。”

男人看上去非常不悦,但还是点了点头。他俯下身子,在男孩的耳边轻声低语。

“你们三个跟他一起去。”科尔宾说,“带上普赖斯,拿上枪!如果你们看到苗头不对,就一枪崩了这浑蛋,然后直接回来。我会在这里看着男孩。”

没人挪动脚步。科尔宾平静地看着他们。

他说:“把财宝分成四等份。每个人都从自己的份额里抽出十分之一给普赖斯。”


他们离开战地医院,穿过克什米尔硝烟弥漫的废墟,来到了市区。他们爬过山石破碎的小山,穿过一堆堆冒烟的尸体——野狗正在闻来闻去,用嘴撕咬,秃鹫在上空盘旋,迫击炮在轰鸣。到处弥漫着火药和烧焦的尸臭味,还有从远处传来步枪射击的声音。他们走过一条狭窄的发生过爆炸的街道。街上满是破碎的家具,到处可见已经没有了内脏的动物尸体和一些被丢弃的武器。萨姆纳觉得在每一个路障和枪眼的后面都好像埋伏着一个印度兵,并且他们随时在准备射击。他觉得他们冒的险太大了,而财宝本身可能只是一个谎言。但是,他也知道拒绝像科尔宾这样的人是极其愚蠢的行为。英国军队正在加强他们的影响力,而一个男人如果想得到升迁,他就必须小心谨慎。科尔宾在军队医委会里有朋友,而且他的姐夫就是医院的检察员。这个男人既自负又愚钝,但是如果能通过一个共同的秘密和他建立良好关系,那么对萨姆纳来说,获取这堆不太合法的战利品也不算是坏事。他想这可能是帮助他从第61步兵团升迁到一个更好的团里的一条出路。但是,前提是那批财宝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转过街角,走到一个炮位上,遇到了一群喝得醉醺醺的步兵。其中一个在拉手风琴,另一个则脱下裤子准备往一个木桶里拉屎;满地都是空的白兰地酒瓶。

“你们是谁?”其中一个人对他们大喊。

“我们是外科医生。”威尔基说,“请问是否有人需要治疗?”

士兵们互相看了看,大笑起来。

其中一个人说道:“科特斯洛在那边,他的头需要检查一下。”

“你们的长官在哪里?”

那个人站起来,眯着眼,摇摇晃晃向他们走。他在离他们一两英尺远的地方停下,吐了口唾沫。他的制服不仅破破烂烂,沾满了血迹和枪灰。他身上还散发着呕吐物、尿味和啤酒的味道。

“全死了。”他说,“所有人。”

威尔基缓缓地点头,目光越过炮位看着前面的街。

“那敌军在哪里?”他说,“他们距离这里近吗?”

“哦,他们可是相当的近。”这个人说道,“你要是往那边瞧瞧,他能给你个飞吻。”

另一个人又笑了起来。威尔基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转向其他人。

“这真是我们军队的耻辱,”他说,“这些男人这样玩忽职守,真应该被绞死。”

“这里是我们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了。”奥多德说,“这场冒险算是到头儿了。”

“我们已经快到了。”哈米德说,“也就是再走两分钟的路程。”

“太危险了。”奥多德说。

威尔基摸着自己的下巴,然后啐了一口。

“我们派普赖斯去。”他说,“他打头阵,然后给我们报告前面的情况。如果安全,我们其他人就跟着他走。”

他们全都看着普赖斯。

“我就为了那十分之一?”他说。

“我们给你双倍怎么样?”威尔基建议说。他看看另外两个男人,而另两个人点头同意。

普赖斯本来一直是蹲着的,现在慢慢站了起来,背上他的来复枪,走向哈米德。

“带路吧。”他说。

其他人原地坐下等待。醉醺醺的士兵们则对他们置之不理。萨姆纳点燃了自己的烟斗。

“真是贪得无厌的家伙,”奥多德说,“那个普赖斯”。

“如果他死了,我们还得编个好借口。”威尔基说道,“科尔宾肯定不高兴。”

“科尔宾,”奥多德说,“总是浑蛋科尔宾!”

“他有个哥哥还是有个姐夫?”萨姆纳问。“我总是记不住。”

奥多德耸耸肩,摇摇头。

“他的姐夫,”威尔基说道,“巴纳巴斯·戈登长官。我曾经看到他在爱丁堡做过化学方面的演讲。”

“你从科尔宾那里什么也得不到。”奥多德对萨姆纳说,“你别以为能捞到什么好处。他是前近卫军,老婆是女男爵。”

“既然如此,他应该是个富有责任感的人。”萨姆纳说。

“像科尔宾这样的男人才不会关心责任感什么的。我们只要得到我们该得到的那份就好。当然,财宝得是真实存在的。但是相信我,肯定有。”

萨姆纳点点头,思考了一分钟。

“你已经试探过他了是吗?”

威尔基笑了,奥多德却保持沉默。

十分钟后,普赖斯回来了,他汇报说已经找到那所房子了,而且看上去沿途也相当安全。

“你看到财宝了吗?”奥多德问。

“他说他都埋在房子的后院里。他指给我看了。我已经让他开始挖了。”

他们跟着普赖斯穿过几条曲折的小路,来到一条宽一点儿的大街上。街上的商店都被洗劫一空,房子的百叶窗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他们看不到还有什么人。但是萨姆纳相信那些建筑物里肯定还有人。比如,吓坏了的平民蹲伏在闷热潮湿的暗处,宗教狂热分子和抗击异教徒的人们在舔舐伤口,静待反击。他们听到近处传来豪饮的声音,远处则传来炮火声。太阳已经西沉,但是天气依然闷热,并且一点儿也没有要消退的意思。他们穿过大街,在一堆堆冒烟的尸骨、麻袋和破家具中走过几百米之后,普赖斯在一所门廊大开的房子前停下,对他们点点头。

庭院较小,呈方形,原本白色的墙壁已经变得脏兮兮,有几块泥砖露了出来。每一面墙上都有一个拱门可以让人走进去,而每个拱门之上都有一个破烂的木台。哈米德就蹲在院子中间。他已经掀开了一块石板,而且正在往外清下面的土。

“请帮帮我。”他说,“我们必须快点儿。”

普赖斯在他身旁蹲下,开始用双手挖了起来。

“我看见这里有一个箱子。”过了一会儿,他说,“看这里。”

其他人也都聚了过来。普赖斯和哈米德把箱子从地下抬了出来,奥多德用来复枪托把箱子打烂。箱子里有四五个灰色的麻袋。

威尔基拿起一个袋子打开看看,然后笑了起来:“天啊!”

“是财宝吗?”普赖斯问。

威尔基把麻袋给奥多德看看,奥多德也笑了起来,然后拍拍威尔基的后背。

普赖斯把另外三个麻袋也从箱子里拖了出来,打开一看,两个装的是硬币,第三个装的是一堆手镯、戒指和珠宝。

“哦,我的天啊!”普赖斯轻轻地自言自语。

威尔基说:“让我看看这些宝贝。”普赖斯把最小的一包交给他。威尔基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脏兮兮的石板上。这三个医生跪在地上看着这堆闪闪发光的财宝,就像学校里的小男孩围着弹珠看似的。

奥多德说:“拿走所有的宝石,熔掉所有的金子。最简单不过了。”

“我们现在必须回去,”哈米德此刻说道,“为了我儿子。”

他们已经完全被财宝吸引住,没人在意他说了什么。

萨姆纳身子前倾,拿起一枚戒指。“这是什么?”他说,“这些是钻石吗?”他把戒指拿向哈米德,“这些都是钻石吗?”他问,并把戒指给他看,“这是真的吗?”

哈米德没有回答。

“他在想那个男孩。”奥多德说。

威尔基头也不抬地说道:“那孩子已经死了。那个年龄的孩子总是太脆弱。”

萨姆纳看着哈米德。哈米德仍没说话,他的眼睛因恐惧而睁得大大的。

“这是什么?”萨姆纳问。

他摇摇头,好像答案过于复杂所以无从回答,而他们的心思都在这财宝上。无论他们是否意识到,天色已黑,这个时间在外面也更为凶险。

“我们现在就回去吧。”他说道,“求你们了!”

哈米德拉着普赖斯的袖子想把他拖走。普赖斯推开他的手,给了他一拳。

他说:“现在你管好自己就行!”

哈米德往后站了一点儿,把两只胳膊高举过头,双掌向前——这姿势代表一种沉默的拒绝。萨姆纳还意识到这个姿势也意味着投降。但是,他在向谁投降?

他们头顶的阳台上传来一声毛瑟枪子弹上膛的声音,随即普赖斯的头爆开成了一朵血和骨头组成的红色康乃馨。威尔基立刻举起来复枪向上扫射一圈,但是他什么也没打中,反而自己中了两枪——第一枪穿过了他的脖子,第二枪穿过了他的胸膛。他们中了埋伏,这个地方在印度兵的控制之下。奥多德抓着萨姆纳的胳膊,把他拽进了房间里比较阴暗安全的地方。威尔基在屋外的石板上痛苦地翻滚,深红色的血从他被射穿的脖子上喷射而出。萨姆纳用靴子尖推开向着大街的门,立刻就招来了一连串子弹从外打进门框。其中一个埋伏兵从摇晃的阳台跳下来,尖叫着冲向他们。奥多德向他开枪,可没打中。印度兵的军刀刺进了奥多德的腹部,然后拔了出来。鲜血从刀锋上滴下。然后,他把军刀插回了背上的刀鞘。奥多德的嘴里咳出了血,他大口地喘息,惊恐地看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印度兵那双漆黑的眼睛瞪得几乎突出来,汗水令他棕色的皮肤闪闪发亮。萨姆纳就站在离他两英尺远的地方——也不会更远了。萨姆纳端起来复枪开火。男人的脸瞬间被打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坑。萨姆纳放下枪,一脚踹开了前门。他跑到街上,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小腿,另一颗子弹从他头上方几英寸处擦过击碎了旁边的墙。他蹒跚着,呻吟着,向后靠了一会儿,但为了保证安全,他踉跄着冲向一边。又有一颗子弹在他头顶上飞过。他感觉到左边靴子里热乎乎地灌满了血,而身后依然是子弹争鸣。这条街上乱糟糟的,到处是破碎的石质建筑、陶瓷碎片、破麻袋、尸骨和尘土。空荡荡的商店和报亭林立在道路另一侧,垂下来的天篷早已破烂不堪,上面还布满小洞。他离开大街,冲进了道路另一侧迷宫一样的小巷。

高高的灰泥墙开裂了,上面油腻不堪。这里有股下水道的味道,苍蝇嗡嗡地飞着。慌乱的萨姆纳毫无方向感,只能一路瘸行,直到疼痛逼得他停了下来。他在一处门廊里蹲下了身子,脱下靴子。伤口看起来倒是挺清楚的,但显然他的胫骨断了。他从自己的法兰绒衬衫下摆撕下布条,动作尽可能轻地包扎了伤口,好让伤口停止流血。当他在处理伤口时,一阵恶心和眩晕忽然袭来。他不禁闭上双眼,等到再次睁开后,他看见在渐渐黑下来的天空中有一个由鸽子组成的黑色旋涡在盘旋,就好像风中的植物孢子似的;月亮早就升起来了;四面八方都传来隆隆炮火的声音。他一想到威尔基和奥多德就忍不住开始颤抖。于是,他深呼吸,告诉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否则他将会像他们一样死去。他告诉自己:明天这座城市一定会被攻陷。只要英国军人一醒酒,他们就会继续突进。而他自己,只要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坐着等待,他们就会找到他,把他带回家。

他强力支撑身体站了起来,好给自己找个能藏身的地方。对面的门是半开着的,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他走路的时候,血滴落在地面上。门后是个铺着脏兮兮的席子的房间,一面墙边摆了个破烂沙发椅。墙角摆放着一个没有上釉的水罐,里面是空的。茶壶和杯子散落一地。从唯一的高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小巷,这窗户还能给房间漏进一些光线。远一点儿的墙上有一道被窗帘盖住的拱门,通往一个带有天窗和炉灶的更小一些的房间。房间里还有碗橱,但是碗橱里面是空的。房间里有一股印度酥油、煤灰和烟混合而成的味道。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小男孩蜷缩着身体躺在一条脏兮兮的毯子上。

萨姆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猜测他是死是活。天色实在是太黑了,所以他看不出他是否还在呼吸。萨姆纳艰难地蹲下来,碰了碰男孩的脸颊。男孩的脸颊因此留下了一个淡红色的指痕。男孩动了一下,他的手在脸前挥了挥,好像要赶走一只苍蝇。然后,他醒了。

他看到萨姆纳站在那里,吓了一跳,不禁惊叫起来。萨姆纳制止了他的叫喊。男孩安静下来,但依然是吓坏了的样子,满脸的怀疑。萨姆纳缓慢地后退一步,同时注意着男孩的动向。他慢慢坐在了肮脏的地板上。

“我需要水。”他开口说,“你看,我受伤了。”他指着他正在流血的腿,“这里。”

他把手伸进衣兜想拿个硬币,但是他发现兜里居然有那枚戒指。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把戒指放进兜里的了。但是,无疑戒指确实在这里。他把戒指拿出来给男孩看,打手势让他收下。

“我需要水。”他再次说道,“帕尼[1]。”

男孩看着戒指,身子却没动。他大概十岁或十一岁的样子——瘦瘦的小脸,光光的胸脯,没有穿鞋,身上只裹着个脏腰布,上身则穿了一件帆布背心。

“帕尼。”他也重复了一句。

“是的。”萨姆纳点头,“帕尼。但是别跟任何人说我在这里。明天英国士兵来了以后,我就能帮助你,我会保你平安的。”

片刻停顿以后,男孩用印度斯坦语回答他——一长串连绵的、长长的音节好像山羊咩咩叫唤。萨姆纳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孩子睡在这样的地方?而且是一个已经变成战场的城市的某处房间里?这孩子的家人莫非都死了?难道没有一个人保护他吗?他想起了二十年前,他也这样躺在一间废弃的小屋的黑暗角落里——他的父母都被送去卡斯尔巴的斑疹伤寒医院里。他的妈妈对他发誓说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当时,他的小手就握在她的手里。但是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只有医生威廉·哈珀碰巧想起还有个孩子不见了,于是第二天骑马回来找他。医生发现他还躺在原地不动。那天他穿着绿色花呢套装,他的猪皮靴子被路上的湿泥弄脏了。医生把他抱离脏兮兮的小床,带他来到了外面。直到现在,萨姆纳都记得那天羊毛和皮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和那个医生平稳、潮湿而温暖的呼吸,他温柔的呵斥就像是一种新奇的祈祷方式似的。

“英国士兵来到这里以后,我会保护你周全的。”萨姆纳坚持说,“我会保护你。你明白吗?”

男孩盯了他一会儿,然后点点头离开了房间。萨姆纳把戒指放回了衣兜,闭上眼睛,头靠墙坐着等待。伤口附近的组织开始发热、发胀。他的腿开始一跳一跳地疼,而干渴的感觉也变得难以忍耐了。他开始怀疑男孩会不会背叛他。如果他看到另一个人出现,那个人很可能是来杀死他的。就他现在的状态而言,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他现在没有武器可以保护自己,刚才的战斗也耗尽了他的气力。

男孩带着一罐水回来了。萨姆纳喝掉了一半,剩下一半用来清洗伤口。就在脚踝上面一点儿的位置,胫骨歪向后面了,脚完全不听使唤。比起战地医院那些可怕的景象,他的情况算是好的,但是他依然吓坏了。他拖着脚走过炉子,从靠近他的柴火堆里找了两根长长的木柴。他从紧身外衣衣兜里拿出折叠刀,打开刀片,开始削木柴,并且尽量将它们削平整。男孩只是在一旁冷淡地看着他。萨姆纳把一根木柴放在腿的一侧,然后示意男孩把他刚才睡觉用的毯子拿给他。男孩把毯子给了他。他把毯子撕成了一条一条的。男孩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萨姆纳身子前倾,开始用这条脏毯子绑夹板。要足够紧,他告诉自己,但是也别太紧。

很快,他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感到胃里涌起的酸味升到了喉咙。汗水流进了他的眼睛,他的手指也在颤抖。他把撕下来的一条毯子从腿下方绕过,再在上面打了个结。他试图把它们系成一个扣,但是疼痛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他又试了试,还是没成功。他张大嘴巴无声地尖叫着,然后扑通一声身子向后倒在地面上。他闭上双眼,等待呼吸恢复正常。他的心脏好像远处一道沉重的大门,被人猛烈地敲击着。他等待着,直到尖锐的疼痛变成隐痛。他转身看着男孩。

“你得帮帮我。”他说。

男孩没有给出反应。几只小小的黑苍蝇在他的嘴唇和眉间骚扰,他却没有赶走它们。萨姆纳对着他指指自己的伤腿。

“帮我系上吧。”他指挥他,“要紧一些,但是也别太紧。”男孩站了起来,看着那伤腿,说出某些印度斯坦话来。

“要紧一些,但是也别太紧。”萨姆纳再次说道。

男孩跪了下来,拿起绷带开始绑起来。骨头最终合拢到了一起。萨姆纳惨叫了起来。男孩停下来,萨姆纳却做出一个不耐烦的手势让他继续绑。最后,男孩一条一条地系上了所有的绷带。夹板上好以后,男孩走到房子后面的水井那里重新灌满水罐,端了回来。萨姆纳喝了水以后,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男孩挨着他也睡着了。他闻起来有股潮湿的锯末味,个头比一只小狗大不了多少。他的呼吸很慢很浅。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男孩四肢摊开的身体就跟一团深色的模糊黑影似的。萨姆纳尽可能不挪动他的伤腿。他靠近这个孩子,尽可能温柔地碰了碰他。他也不确定自己触碰的是他的哪一部分。肩胛骨吗?大腿?可是男孩没有动静,也没有醒。

“你是个好小伙子。”萨姆纳对他耳语,“一个好小伙子。你就是这样的好人啊!”

第一道曙光初现,进攻再次拉开帷幕。起先是爆炸声四处响起,很快,枪手们占据主场,英国军队渐渐攻占了这座城市。他们一条街一条街地攻占,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萨姆纳和男孩可以听到炮弹就在他们的头顶呼啸而过,然后便是墙壁倒塌时发出的闷响。

“我们见机行事。”萨姆纳对男孩说,“我们坐在这里等。”

男孩点点头,挠了挠身上某处。他发现了一块可以嚼着吃、长得还很像萝卜叶的树皮。萨姆纳点燃了他的烟斗,心里暗暗祈祷:在这栋房子被流弹打垮或是被印度兵洗劫之前,英国兵能及时赶到。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了步兵行进的声音和人讲话的声音。有人在外面大声咒骂,还喊叫着发出指令。他们听见有脚步声和大声关门的声音。萨姆纳感觉到因即将被侵犯、即将暴露在外所带来的一阵惊恐。他急于蹲下找个地方藏起来。男孩充满期待地看着他。萨姆纳抓住炉子,好让自己直起身来,腿上一阵强烈的疼痛感袭来,但是还可以忍受。他的身体靠着男孩,他们一起蹒跚着走向门廊。一阵炮火声响起,他们忍不住尖叫起来。男孩紧紧靠着萨姆纳。萨姆纳将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他看到靠着墙边有一个死了的印度兵,一个穿着英国士兵制服的身影从小巷的另一头一晃而过。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烟雾、黄色的灰尘,还有战争带来的那种充满恐惧和野性的声音。

“快!”他对男孩说,“追上他们,别让他们离开!”

他们追着喊叫声和枪声传来的方向,沿着小巷蹒跚而行,但是声响却越来越小了。战地转移了。他们走到大道以后,只看到炮火洗礼过的废墟,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个英国士兵从门廊走了出来,一手拿枪,一手拎着一袋子战利品。萨姆纳向他求救,士兵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们。他的眼睛露出野性的目光,原本红色的制服被汗水和泥土弄得肮脏不堪。一看到男孩,这个士兵的表情立刻变得冷酷了,他举起手枪射击。子弹射进了男孩的胸膛,把他打倒在地。萨姆纳放低身子,艰难地按住不断迸出鲜血的伤口。子弹把男孩的胸骨打碎了,并且直接穿过了心脏。男孩嘴里吐着血沫,挂在了他灰色的嘴唇上。他原本黑黑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茫,不过一分钟,他就死了。

士兵吐了一口唾沫,抽出枪膛重新装好子弹。他仔细看看萨姆纳,笑了。

“我就是射击技术太好。”他说,“我一向百发百中。”

“你简直是个蠢货!”萨姆纳回答。

士兵笑了,然后摇摇头。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他说,“你好好想想吧。”

一副担架被抬了过来,萨姆纳躺了上去。他们穿过这座已经破败不堪的城市,把他送回了网球场后面的战地医院。科尔宾一看到他,立刻就把他挪到楼上,亲自把他安置在隔壁间里。

他得到了食物、水和阿片酊,一个助手也被派来帮他重新上好夹板,给伤腿重新包扎。他在床上断断续续昏睡着。他能听到远处不断传来的炮火声,还有楼下伤兵发出的咆哮声。科尔宾上来看他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带来了一盏油灯,嘴上叼着一支方头雪茄。他们握了握手。科尔宾低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种难过的困惑表情,就好像萨姆纳是某个精心准备的实验,但是却令人意外地失败了。

“其他人都死了?”他问。

萨姆纳点点头。

他说:“我们被人偷袭了。”

“你活下来也是真走运了。”他掀起毯子,看了一眼萨姆纳的腿。

“伤口未感染,骨折也没那么严重。我可能要拄一阵子拐——然后也就没事了。”

科尔宾点点头,笑了笑。萨姆纳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想,科尔宾很快就会给他一个军队里的位置,为了他所承受的这些给他一个适当的奖励。

“你肯定以为我也死了。”萨姆纳说,“因为没有人回来。”

“确实如此。”科尔宾说,“那种情况下,一般人都会那么想。”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当然我很高兴我们的想法是错的。”

“财宝真不少,但是那些印度兵也潜伏在房子里。”

“然后你们走进了那个陷阱。你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不是陷阱,”萨姆纳说,“只是个意外。没人想到会有人潜伏在那里。”

“对一个医生来说,擅离职守是大事。”科尔宾的目光变得严厉了,但是他依然小心地观察萨姆纳。

萨姆纳张嘴想说话,但是他停住了。

“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科尔宾说,“我当然为你的安全归来感到高兴,但是你目前的处境肯定不乐观。军事法庭可能会对你提起控告。”

“控告?”萨姆纳困惑地想。这是否是科尔宾为他的离开制订的大计划的一部分。比如,为了他们双方共同利益所制订的大策略。

“这种情况下,有些事也是不可避免。”科尔宾继续说道,“当时,进攻处在一个关键阶段。而在那个时间段内,损失了三名医生……”他一扬眉,缓慢地把一口棕灰色的雪茄烟吐进了墨一样浓的黑暗之中。

萨姆纳感觉到心脏一紧,他一下子茫然无措,好像房间已经不是原来的房间,正在不可思议地向他倾斜下来。

“如果将要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他说,“我相信我还有您的支持。科尔宾先生。”

科尔宾皱皱眉,不屑一顾地摇摇头。

“我看不出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地方。”他轻轻说道,“事实再明显不过了。”

“我的意思是您可以替我解释。”萨姆纳说,“昨日之事的细节,那个男孩和其他事情。”

科尔宾把油灯放在床尾矮桌上,然后他在床边慢慢地来回踱着步。在回答萨姆纳的问题以前,他走到打开的窗前,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看哪个参加晚宴的客人迟到了似的。

“上将他不太可能会关心那些细节,”科尔宾说,“当需要你在那里待命的时候,你却把医院抛到脑后去找财宝。三个人死了,你却受伤回来了。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那些受伤的同志们,其中还有几个是高级将领,他们深受伤痛困扰,却没人管他们。所以,我恐怕,你会受到相应的或必需的惩罚。你会理解的吧?”

“你希望我一言不发地管住自己的嘴巴?就这样让我接受对我的惩罚?要知道我很可能会被驱逐出军队!”

“我的建议是你不要把情况变得更糟糕。这就是我全部的建议。把我牵涉其中也不会令你好过。我敢保证。”

两个男人之间的空气静止了,他们彼此凝视。科尔宾的表情很严厉,但是也很冷静,富有自信。在这副标准的军方强硬态度下,隐含着一种强大的、因财富和安逸而生的自信心。仿佛这个世界很容易对付,甚至会迎合他们的欲望。

萨姆纳开始头疼。他感受到内心深处深深涌起的愤怒之火,并且附带着一种深深的自我谴责。

“这么说你不会对我的困境提供任何帮助?”

“我给了你我的建议。你要明白,这一连串的不幸是你自己造成的。你很不走运。我也承认。可是你想你现在还活着,而其他人却都死了。所以,也许你该觉得感恩。”

“我还有财宝呢。”萨姆纳说。

科尔宾皱了一下眉,摇了摇头。

“不,你在撒谎。当他们找到你的时候,你身上什么都没有。”

“你搜查过了?”萨姆纳直截了当地说道,“在你做这个决定之前搜查的吧。”

科尔宾的下颌收紧,他第一次在这场谈话中显示出了挫败的表情。

“你别想激怒我,这对你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我没那个意思。你是明白人,可是我也不糊涂。如果我到军事法庭那里去接受审判,我的军旅生涯就结束了。”

科尔宾耸了耸肩。

“今晚,你会被转移到团医院。明天,或者再过两天你会被提起官方指控。我会在听证会上再次和你见面。”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萨姆纳问他,“你到底什么目的?”

“我的目的?”

“你要毁了我,为什么?”

科尔宾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在凯尔特人的精神中,他们认为殉难者对幸存者会发出一种令其主动赴死的召唤。但是你的情况呢,萨姆纳先生,你可完全感觉不到。我仅仅是尽了我的职责而已。而你,本应该更好地承担你的职责。”

说完这些,他简单地点头致意,表示这就是告别了,然后就朝着门走了过去。萨姆纳看着他离开,听到他的鞋跟走下木制楼梯的声音,听到他用英国人的急促语调发出另一个命令。萨姆纳医生躺在那里,他的真实处境也慢慢明晰起来。他感觉到他性格中一些很鲜明的特点——热情、执念、固执,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心态,还有一种难以言表的骄傲——都开始从他身上溜走了。威廉·哈珀死去的时候,什么也没给他留下——这男人所拥有的东西,要么就是被卖掉了或抵押了,要么就是浪费在酒上。尽管如此,他依然坚持着,他的信念没有举起白旗。他没钱再听课,也负担不起在贝尔法斯特的食宿,但是他发现参军给他打开了另外一条上升通道。他知道这条路可能更慢,也可能更难,但是没关系,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始终相信他可以做到,总有办法的。但是,就在刚才,这长久以来支持他的力量和不屈不挠的斗志在一击之下就消失了。多年来苦心经营,多年来逆来顺受,真的可能成功吗?如果真的能成功,那又具体意味着什么呢?他感到对科尔宾的所作所为产生的狂暴愤怒有如潮涌,而他回应这份怒潮的心情如此强烈,甚至也更加宽广,也更加狂暴,就好像一道绵长的灰色波浪积聚了所有的力量才奔腾到海岸——那是一道羞辱的寒潮。


[1] 帕尼(Pani),在印度语中是“水”的意思。——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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