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北海鲸梦》|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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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鲸梦》
第八节

船从扬马延岛开到费尔维尔角花了三个星期的时间。人们头上的天空是如此清澈蔚蓝,但是在这种日子里,总是会间歇性地刮起南风来,并且风向多变。遇到不好的天气时,狂风暴雨甚至会轮番肆虐。船员们一直忙着给小船穿缆绳、接合捕鲸缆、保养长矛和鱼叉。在猎捕海豹大获丰收之后,船员们都斗志昂扬。布朗利能够从众人身上感觉到一种乐观的精神。在今年,他坚信好运一直都伴随他左右。这个季节的收成一定不错。他在船上听到的抱怨声现在几乎完全平息。卡文迪什虽然是个易怒的浑蛋,但是他证明了自己能胜任这份工作。而布莱克作为他的替补也富有令人赞许的进取心,并且有一种超越他年龄的精明。医生上次差点儿淹死了,但是现在也明显恢复了健康,他的脸上有了血色,精神和胃口也好了很多。尽管医生脸颊和鼻尖上的冻疮时时刺痛,人们还是可以经常看见他在甲板上走动。他不时运动一下,或者在他的航海日志本上画画。就在迪斯科岛过去一点的位置上,坎贝尔的那艘名叫黑斯廷斯号的大船停泊着。他提前在那里等着他们。但是,除非那个正确的时机到了,否则两条船是不会碰面的,也不会有任何交流。保险公司这些日子够活跃的了,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迹象。的确,像志愿者号这样笨拙巨大到不成比例的船,也确实是招人怀疑。这将是他的最后一次航行。他本不希望这样给这条船画上句号。但是想想吧,比起接下来连续五年往返于米德尔斯伯勒和克利索普斯之间,并且在那条煤驳船上像个傻瓜似的抱怨来抱怨去,这样无疑要好得多。在珀西瓦尔身上发生那些可怕的事情——他脑子坏了、腿瘸了,身体常常会发生可怕的痉挛和抽搐——以后就再没有船上活下来的人回到海上去干活了。而他则是唯一一个。他也是唯一一个带着一股顽强精神做这些事的人。巴克斯特坚持不懈地开导他:人总得往前看,而不是回头向后看。人生中重要的事情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想,尽管巴克斯特是个浑蛋、下流坯子、彻头彻尾的骗子,但是他说的某些话却是真知灼见。

海角附近的冰山和往日情况一样,密集而危险。为了避免撞上冰山,志愿者号必须向西航行几百英里,或者打开上桅帆,按照北—北—东方向驶进戴维斯海峡,船身保持中游水位。当天气比较暖和的时候,萨姆纳会坐在前甲板上观察鸟类——麻鹬、雷鸟、海雀、潜鸟、玛丽鸟、绒鸭。当他认出一只鸟的时候,他会让舵手估计一下纬度,然后在本子上记录下来。如果这只鸟恰巧离他比较近,并且又恰巧有来复枪在他手上,他就会开上一枪。但是大多数时候他都打不中。很快,他枪法烂这件事就在船员中变成了一个笑话。其实,萨姆纳对博物学毫无兴趣。一旦航海结束,他就会立刻把本子扔了,连看也不会再看一眼。观察鸟类只是他唯一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方法,他希望自己显得忙碌一些,看上去也正常一些。

有些时候,没有什么鸟可以射击,或者让他记录下来,他就会跟一个名叫奥托的德国鱼叉手聊天。抛开职业什么的不谈,奥托其实是个深刻的思想者,喜欢富有神秘感的推理。他认为在萨姆纳跌入冰窟的那几个小时里,他的灵魂离开了他的肉体去了一个更高层次的领域。

“斯韦登伯格先生形容那里是一个灵魂之乡。”他解释道,“在层峦叠嶂环绕下的宽广的绿色山谷里,死去的灵魂们在这里聚集,等待着被拯救,或者是被审判。”

萨姆纳不想让他失望,可是他只记得疼痛和恐惧,以及黑暗且漫长、令人难受的衰弱之感。

他说:“如果真有那么个地方就好了,可是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可能直接就去了天堂。这也是有可能的。天堂里全是光辉灿烂的东西,建筑物也好,花园也好,还有人,全都发出圣洁的光芒。到处都是彩虹,数不胜数的彩虹。”

“这也是斯韦登伯格先生说的?”

奥托点点头。

“你会在那里遇到死去的人,还能跟他们交谈。你没准能遇到你的父母。你还记得他们吗?”

萨姆纳摇摇头,可奥托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在天堂里,他们和生前的样子是一样的,”他说,“但他们的身体是光做成的,不是肉身。”

“人的身体怎么可能用光做成?”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光,那是我们真正神圣的部分。但是,只有我们脱离了肉身,真实的光芒才会显露出来。”

“那你说的就不算是人的身体了。”他说,“而是灵魂。”

“万事万物都有其外形。死者在天堂里的身体就是他们的灵魂原本的样子。”萨姆纳再次摇了摇头。奥托是个来自多山地区的胸怀宽广的日耳曼人,身体非常壮实,拳头大如铁锤。对他来说,把鱼叉抛到五十米开外可谓是轻而易举。听这样一个人详细描述这种虚幻之事着实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你为什么会相信这种事?”他问,“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们肉眼看到的这个世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梦和幻境就像这个世界上其他东西一样真实。我们的想象和思考,都像我们看到的、闻到的东西一样真实存在。如果我们的思想不是上帝赐予的,你说它们从哪里来?”

“它们来源于我们的经验,”萨姆纳说,“从我们听到的、看到的、读到的东西,还有别人告诉我们的理论当中得来的。”

奥托摇摇头。

“如果你说的是对的,那么我们这个世界不可能会有发展或者进步。世界将会死气沉沉,没有生机。我们的生活将注定只能一路向后看。”

萨姆纳看着冰山和陆冰在远处切割出的锯齿状线条。天空灰白广阔,海洋焦躁黑暗,波涛汹涌。那次他苏醒过来之后,整整一个星期都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很少说话和走动。他的身体好像一幅图画,一幅可以被擦掉、也可以被重新开始的素描;而疼痛和空虚就像一双手,不停地对他进行塑造和重塑,他的灵魂不断被敲击,又不断被展开。

“我没有死在水里。”他说,“如果我死了,我将会焕然一新。但是,我还是原来那个我。”


离开迪斯科岛以后,船很快卡进了一块浮冰里。大伙在离得最近的冰块上放下了冰锚,再把粗大的缆绳拴到绞盘上,想用这个方法让船驶开。他们甚至用上了两倍数目的绞盘杆,但是这依然是一个耗时耗力的工作。整整一个早晨,他们才让船仅仅挪动了三十英尺。晚饭后,布朗利不情愿地决定放弃这一做法,开始等待风向转变。

达拉克斯和卡文迪什带着鹤嘴锄下了大船,从冰上除下冰锚。天气温暖,万里无云。北极圈的太阳高挂天宇,好像壁炉一样放射出一种温暾却不大稳定的暖意。两个鱼叉手未受天气影响,解开扭曲的缆绳,用鹤嘴锄清除掉裹住锚的冰块,还把它们踢得远远的。卡文迪什把铁锄扛在肩上,开始用嘴吹一首名叫《伦敦德里小调》的曲子。达拉克斯不搭理他,右手搭在眼前以遮挡日光。可是,马上他就指着陆地的方向不动了。卡文迪什也不吹口哨了。

“那是什么?”

“熊,”达拉克斯说,“在旁边那块冰上。”

卡文迪什用双手挡住日光,蹲下身子,好让自己看得清楚一些。

“我去弄船,”他说,“再弄一杆枪。”

他们把其中一条小船放到冰面上,达拉克斯和卡文迪什,以及另外两个人把船拖到比较宽阔的水域。浮冰大概有四分之一英里宽,水面上起伏不平。那头熊正沿着浮冰的北侧溜达,它张开嘴凭空猛咬,并用鼻子搜寻海豹的气味。

卡文迪什从他的小望远镜里观察到熊的后面还追随着个小崽。

“看那只母熊,还有它的幼崽。”他说,然后把望远镜递给了达拉克斯。

“那只熊崽如果活着卖掉,能值二十英镑。”他说,“我们可以剥那只母熊的皮。”

四个男人算了算账,达成了统一的意见。他们徐徐朝着浮冰划了过去。在大概四五十米远的地方,他们停了下来,稳定住小船。卡文迪什跪在船头瞄准。

“我压上一几尼,这就能给母熊眼珠上来一发。”他小声说道,“现在,你们有谁跟我对赌?”

其中一个男人回嘴他说:“要是你能赢到这一几尼,那我就不是个男的。”

卡文迪什偷笑了一下。

“现在,现在,”他说,“就现在,现在!”

“打心脏!”达拉克斯说。

“是打心脏啊,”卡文迪什点头说道,“马上就开枪。”

他再一次脸色阴沉地沿着枪筒瞄准。这一回他扣动了扳机。子弹打在熊臀部稍高一点的地方,顿时血流如注,熊咆哮了起来。

“该死!”卡文迪什说着,一脸怀疑地看着来复枪。“瞄准器肯定有问题。”

熊在原地疯狂地转圈,摇头摆尾、咆哮撕咬,就好像正在攻击假想的敌人。

“再给它一枪,”达拉克斯说,“不然它要跑了。”

在卡文迪什给枪膛再次推上子弹之前,熊发现了他们。它没有逃跑,而是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什么。然后,它跳下浮冰,消失在了大海里。熊崽跟着它也一起跑掉了。

男人们继续往前划船,一边搜寻海面,希望看到两只熊浮出水面的身影。卡文迪什的枪已经上膛。达拉克斯手里拿着绳圈随时准备套住熊崽。

“它会回到刚才那块浮冰下面的。”卡文迪什说,“那冰上有好多裂缝,还有很多气孔。”

达拉克斯点点头。

“我想要那只小熊,”他说,“那只小熊轻轻松松就能卖二十英镑。我认识一个在动物园干活的家伙。”

他们缓慢地划船,围着浮冰转圈。风停了下来,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达拉克斯吸了吸鼻子,然后啐了一口。卡文迪什忍住想吹口哨的欲望。四周没有什么活物,一片静寂笼罩着他们。然后,在离船尾只有一码远的地方,母熊的头好像北极的海下神祇的头一样,悄悄浮出了深色的水面。

接下来的一瞬间是狂野的骚动、喊叫和咒骂。卡文迪什再次瞄准、开枪,子弹从桨手的耳旁呼啸而过,射进了母熊的胸膛。母熊尖叫嘶吼。它巨大的前掌就像树桩,拍打到捕鲸小船的船舷上疯狂地抓挠船板。船向下倾斜得很厉害,马上就要翻了。卡文迪什伏倒,枪也掉了。一个桨手被甩下了小船。

达拉克斯把卡文迪什推到一旁,从侧护板拿起一把八英尺长的船铲。熊放弃了攻击小船,转而向落水后正在扑腾的桨手冲过去。它咬住了桨手的胳膊,粗大的脖子借着一股蛮力左右甩动,把桨手的大半条手臂都撕扯了下来。在仍然不停旋转的小船上,达拉克斯站直了身子,举起船铲,把船铲锋利的边缘用力插进了熊的背部。刹那间,他手上感到了一种阻力,接着他感觉到熊的脊椎骨断裂在了利刃之下。他把船铲抽了出来,再次刺入……每一次,他都刺得更深一些。第三次他就刺中了熊的心脏,一大朵紫红色的血花喷涌到了海面,好像印度墨水一样沾染到了它白色的“大衣”上。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屠宰场和排泄物才有的臭气。达拉克斯觉得很兴奋,他感觉到一种类似手艺人才有的骄傲在他身上觉醒。他相信死亡是种创造,是一种杰作。它是一件事物的涅槃重生。

断了手的桨手惨叫了一阵,然后疼得昏了过去,开始下沉。他那血淋淋的残肢依然在死熊的牙齿上挂着。卡文迪什用钓竿钩住他,把他拖回到船上。他们砍下一小段捕鲸缆给他的伤口止血。

卡文迪什说:“简直是一团糟。”

“好在我们还有那只小熊。”达拉克斯指着那边说,“看,二十英镑还在。”

小熊在母亲的尸体旁边游着,不时用鼻子闻一闻、碰一碰。

“这倒霉男人丢了胳膊。”卡文迪什说。

达拉克斯拿着绳圈和钓竿,勾住小熊的头,把它拉紧。他们在死掉的母熊的下颚打了个孔,用线穿过,另外一端则系在船柱子上。然后,他们慢慢地、艰难地把它拖回大船。在他们到达大船之前,桨手因为受伤过重已经断了气。

“唉,我只是听说过这种死人的事。”卡文迪什说,“但我从未亲眼看到过。”

“你那一枪要是打准点儿,他就不会死了。”达拉克斯说。

“我给了那头熊两发子弹,但它居然还有力气把那男人的手臂撕下来。那到底是什么熊啊?你知道吗?”

达拉克斯说:“熊不过就是熊而已。”

卡文迪什摇了摇脑袋,不屑地哼了一声。

“熊不过就是只该死的熊。”他重复说道,好像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似的。

他们一回到志愿者号,就把熊吊在滑轮上拖离水面,等到熊的尸体上升到甲板上方的位置时,在那里晃来晃去。熊看上去挺惨,毫无生命迹象,只是从横杆的位置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血。小熊还留在水里,一跟母亲分离,它立刻就开始狂躁地游来游去,眼睛里射出野性的凶光,不停地撕咬钓竿,试图挣脱绳圈。达拉克斯还站在捕鲸小船上,跟人要了一只装鲸脂的空桶,然后在卡文迪什的帮助下,连拖带捅,把小熊装了进去。其他人则抛下一张网,帮他俩把这只装着狂怒嘶吼小熊的木桶拖到甲板上。小熊再次试图从木桶中逃跑。达拉克斯随即给了它一板子,好让它再次回到桶里。布朗利站在后甲板看着他们。

“把母熊的尸体放下来。”布朗利喊道,“只有这样才能让那畜生安静。”

母熊流血不止,像座小丘似的伏在甲板上,看上去好像某个假想的盛宴中央的装饰物。布朗利踢翻木桶,小熊从桶里挣脱出来,在木制的甲板上四处摸索。有那么一会儿,小熊看起来不知所措完全搞不清楚方向(男人们已经大笑着抓起绳圈逃到一边去了),可是,它一看到妈妈的尸体,立刻就奔了过去。它用鼻子碰了碰母熊的侧身,无助地舔着母熊那被血迹浸透的身体。布朗利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小熊一边呜咽,一边嗅着母熊的身体,然后在母熊身体背风的地方依偎着安静了下来。

“小熊崽值二十英镑。”达拉克斯说,“我认识在动物园工作的人。”

布朗利看着他。

“铁匠会给你做个笼子,好让你把小熊圈在木桶里。”他说,“但是,更大的可能性是我们还没返航,它就死了。即使它活了下来,它换来的每一分钱都得给死者的家属。”

达拉克斯与布朗利对视着,似乎要反驳,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把脸转向了别处。

过了一会儿,死去的桨手被缝进帆布袋子里,沉入了深深的大海。同时大家为他举办了一个仓促而简单的葬礼仪式。在另外一边,卡文迪什正在用一把短柄小斧子和剥皮刀给母熊剥皮。小熊现在就蜷缩在木桶里瑟瑟发抖,看着卡文迪什砍、切、扔。

“熊肉能吃吗?”萨姆纳问。

卡文迪什摇摇头。

“熊肉很臭,而且熊的肝脏有毒。熊唯一的好地方就是它的皮毛。”

“用来做装饰品?”

“有些阔佬喜欢用来装饰房间。如果达拉克斯少用几下船铲就更值钱了,但是我想那些口子应该可以修补好。”

“小熊要是能活下来的话,会被卖到动物园吗?”

卡文迪什点点头。

“成年熊身上有一种令人生惧的美。人们会乐意花上半个便士看上一眼的,而且还觉得价格挺公道。”

萨姆纳蹲下身子,往漆黑的木桶里看。

“在我们回家之前,这小家伙可能就会死于心碎。”他说。

卡文迪什耸耸肩,停下了他手里的活。他回头看看萨姆纳,露齿一笑。血液在他的手肘上凝固了,他的马甲和裤子上也都溅得是血。

“它很快就会忘记死掉的那个。”他说道,“爱是会消逝的东西。动物在这事上和人没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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