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北海鲸梦》|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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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鲸梦》
第十节

六月的最后一周里,船在拂晓时分开进了北海。布莱克猎杀了他们此行的第一头鲸。人们的欢呼声和鞋跟在甲板上的敲击声把萨姆纳从梦中惊醒。猎鲸让船员们热情高涨。他看见第一根铁叉击中了鲸,那大家伙带着伤下沉。二十分钟后,他看到鲸再次浮上水面。这次和大船靠得更近了,但是离它第一次下沉的地方将近一英里。鱼叉手布莱克通过望远镜远眺,看见铁叉依然悬挂在鲸宽阔的脊背上,明艳的鲜血不断从铅灰色的皮肤上涌出。

奥托所在的小船现在是离鲸最近的了。桨手们划桨,舵手们则掌着舵平稳向前。奥托弓着身子,采取半蹲姿势,铁拳中紧紧握着鱼叉的木柄。随着一阵巨大的、马一样的鼻息声响起——就连站在大船瞭望台上的萨姆纳都能听到,鲸呼出了巨大的V字形白色水汽。

小艇和船员们都消失在茫茫水雾之中。但是,当他们第二次现出身形的时候,奥托已经站了起来,把鱼叉高高举过头顶——带有倒钩的一端倾斜向下,相对阴沉暗淡的天空而言,鱼叉的木柄部分仿佛一个直角三角形的黑色斜边。在萨姆纳看来,鲸的背部就像一座沉在水中的岛屿,而那粗糙的如火山岩石堆的藤壶就在波浪中时而浮出,时而沉下。奥托奋力抛掷铁叉,铁叉深深扎进水中,直击鲸的身体,鲸立刻剧烈抽搐起来。它身体扭曲,一阵痉挛,巨大的尾部拖着八英尺的尾鳍拍击水面,然后向后猛地一撞。奥托的小船巨烈地颠簸起来,桨手们都被抛离了座位。鲸再次下沉,但是仅仅持续了一分钟而已。当它再次浮上水面,另几条船早就包抄了过来:船上有卡文迪什、布莱克,还有达拉克斯。至少有两柄鱼叉都已经深深刺进了鲸黑色的胁腹。然后,他们开始不停地狂戳乱刺。鲸还活着,但是萨姆纳看得出来它伤势严重,眼看是活不成了。四个鱼叉手,又是乱刺,又是四处探测。困兽犹斗,鲸呼出一股混合着血和黏液的热气。所有的船都围了上来,混合着血迹的水面破碎、翻腾、起着泡沫。

达拉克斯在这场疯狂的杀戮中保持着清醒,他把武器的一端用力弄弯,嘴里嘟嚷着一串粗俗的爱语。

“我的宝贝儿,再来一下最后的呻吟。”他说:“对了就这样,我的宝贝儿。就这样,我就能找到那个关键地方了。对了就这样,我的甜心儿。只要再往前那么一英寸,我们的活儿就干完了。”

他尽力前倾,找到了那个一击致命的器官,然后用尽全力朝它刺去。

矛头又往前滑进了一英尺。过了一会儿,鲸发出了最后的悲鸣,血从它的心脏里高高地喷射到空中,然后它身子一歪——上方巨大的侧鳍好像一面降旗——死了。男人们浑身上下都是汗,散发着臭气,浑身都是鲸喷出的水汽和凝固的紫红色血迹。他们站在薄如一叶的小船上庆祝胜利。布朗利站在后甲板上,把小礼帽举过头顶,频频挥舞致意。甲板上的男人们也在欢呼雀跃。萨姆纳俯看着所有人,也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胜利的喜悦,这全都源自共同的冒险、克服的困难和有所收获。

他们在鲸的尾部打了两个孔,好把死掉的鲸绑在卡文迪什的小船上。他们把鳍绑在一起,卸掉捕鲸叉索,并且盘好,然后把鲸的尸体拖回大船。他们边划船边唱歌。萨姆纳从上面下来走到甲板上,听到他们的歌声被寒冷潮湿的风裹挟着飘过水面。这歌声既和谐优美,又粗野狂放。他们唱着《噢,兰迪·丹迪》和《离开她吧,约翰尼》这两首曲子。有三四十个男人一同合唱。萨姆纳情不自禁再一次感觉到他现在是一个更大、比他本身更具有力量的团体的一部分。他转身,注意到约瑟夫·汉纳站在前舱跟其他船童高兴地聊天。他们正在演绎刚刚发生的这场杀戮。他们投出了想象中的鱼叉和矛。一个扮演达拉克斯,一个扮演奥托,一个扮演卡文迪什。

他问:“你好吗?约瑟夫。”

男孩面无表情地回头看看他,就好像他们之前从未遇见过。

“我很好,先生。”他口齿不清地说道,“谢谢你。”

“你今晚必须来找我,来拿你的药。”他提醒他。

男孩忧郁地点点头。

关于他的伤口,这个男孩会对他的朋友们讲些什么呢?萨姆纳思索着,他是否编织了一个谎言?还是他们都知道真相所在?他突然想到自己应该也给其他男孩做个检查,看是否他们也在遭受同样的痛苦?是否这不仅仅是约瑟夫一个人的秘密,而是大家共同的秘密?

“你们两个,”他指着另外两个男孩说,“晚饭后,你们跟着约瑟夫一起来我的船舱吧。我想问你们一些问题。”

其中一个说道:“先生,我还要放哨呢。”

“那么就告诉管站岗的负责人,就说医生萨姆纳要问你问题。他会理解的。”

男孩们点点头。他看出来了,这三个男孩现在都巴不得他赶紧离开,他们好继续游戏。游戏始终还鲜活地存在他们脑海中,而他说的话既沉闷无趣又充满权威。

“接着玩你们的游戏吧。”他告诉他们,“晚饭之后见。”

鲸的头部向着船尾,右鳍被绑在左舷上侧。它的眼睛比牛眼大不了多少,空洞的眼神映着天空不断变幻的流云。几根粗大的绳子将它的尾部和喷气口吊起,腹部在水面下一英尺,或者时而被主桅杆上的铁块拉出水面,同时还用绳子吊住鲸的脖子,用绞轮盘保持拉力。布朗利用打结的绳子测量了一下鲸的长度,估计能产十吨油,而且至少能出一吨重的鲸骨——在市场上,这大概能卖到九百英镑。

“我们终将会富起来的,萨姆纳先生。”他说着,眨了一下眼。

奥托和布莱克休息了一会儿,又喝了一些酒,然后开始往自己的靴子上绑上铁制鞋钉,因为他们要在鲸的腹部爬上爬下。他们用长柄刀切出一条条鲸脂,并切下鲸须和颚骨。他们去掉尾部和鳍,然后扔掉鼻子,让那些紫色的废弃残骸沉入海中,或者任由鲨鱼瓜分。整个剥皮过程持续了四个小时,其间一直散发着油脂和血腥特有的那种恶臭;管鼻藿和其他食腐鸟类也在他们附近发出无休止的叫声。剥皮结束后,鲸脂块被装进桶里,甲板也被擦洗干净,呈现出一种暗淡的白色。他们将刀子和铲子清洗干净,归回原位。布朗利给每个水手都要了一杯朗姆酒。前甲板听到这个消息后,传来一阵欢呼声。很快苏格兰小提琴的声音响了起来,男人们跳吉格舞的跺脚声和狂欢叫声也一并传来。

晚饭后,无论是约瑟夫还是他的朋友们,都没有在萨姆纳的船舱里露面。萨姆纳想,自己是否需要到前舱去叫他们过来,但想想还是算了。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等到天亮去做的。事实上,萨姆纳为约瑟夫的愚蠢和悲惨遭遇困扰了一夜。对于男孩身上发生的事情,他也无能为力。这个男孩低能迟钝,按照达拉克斯的说法,他还天生爱撒谎,患多种遗传病(无论精神上还是肉体上)。有证据表明,他是受害者,可是他拒绝指认加害他的人,甚至不会承认他所受到的伤害——也许他忘了是谁干的,也许因为天色太黑他没看清,也许他根本就不觉得那是犯罪,但那还能是什么?萨姆纳试图猜测约瑟夫那双深陷的、松鼠一样骨碌乱转的眼睛看到的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但是这个尝试荒谬而可笑,甚至有点儿可怕——就像一场噩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或一朵云。他一想到奥维德的《变形记》,便忍不住浑身一激灵。然后,他舒了一口气,重新打开了《伊利亚特》,手指伸进衣兜,触碰那个掌控药箱的小小黄铜钥匙。

第二天,他们又猎杀了两头鲸,并且给鲸剥了皮。因为不需要给人看病,所以萨姆纳拿起鹤嘴锄,围上一条长长的皮围裙开始干活。一旦鲸脂条被拖到船上并被切割成方块,医生就会把它们从前甲板运送到在底舱干活的男人手里。这些男人再把鲸脂都装进桶里储存好。对萨姆纳来说,这算是人家指派给他的新工作——又脏又累。每个鲸脂块的重量至少有二十磅,船甲板很快就沾满了鲜血和油脂,甚至有几次害得他滑倒了。有一次,他差点儿摔倒在底舱,幸亏奥托拉了他一把。那天结束后,他浑身青紫,肌肉疼得厉害。但是,他竟然产生了一种难得的满足感——一种原始的、来源于身体的快乐,因为他顺利完成了任务,身体通过了考验。甚至有一个晚上,他没有依赖朗姆酒的帮助就可以睡得很沉。尽管早上醒来后,他发现肩膀、脖子和胳膊都僵硬得厉害,早餐也只是大麦粥和咸鱼,但他依然吃得很香。

“看来我们要把你变成一个捕鲸汉了,萨姆纳先生。”卡文迪什开玩笑说。这时候他们坐在食堂里一边吸着烟斗,一边在炉子旁边取暖。“有些医生在鹤嘴锄面前那是不堪一击,不过我得说你用那家伙用得很好。”

“剥皮其实就像是割草皮。”萨姆纳说,“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可没少干这个。”

“那就是说,”卡文迪什说,“它是存在你的血液之中咯。”

“你觉得捕鲸就在我血液中?”

“我指的是工作,”卡文迪什微笑着说,“爱尔兰人从内心深处热爱艰苦工作。那是他们真正的需求。”

萨姆纳往炉子里吐了一口唾沫,听着它在炉子里发出咝咝的声音。现在的他已经很了解卡文迪什了,所以才不会把他的嘲弄放在心上。而且,今早他心情非常放松,所以很难感到不快。

“那英格兰人的真正需求是什么呢?我倒是很好奇,卡文迪什先生。”萨姆纳问,“也许是生活安逸富足?”

“有些人生来就是受苦的,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富有的。”卡文迪什说。

“这我知道。那么你属于哪一种呢?”

大副舒舒服服地向后靠在他的椅子上,浅粉色的下嘴唇闪闪发亮。

“哦,我得说我的机会快到了,萨姆纳先生。”他说,“它很快就要来了。”


这是个平静的早晨。人们没有再发现新的鲸,所以几个小时的时光里都在清洗甲板,穿线,重新装载捕鲸小艇。自打上次看到约瑟夫和他的朋友在前舱嬉闹后,萨姆纳还没跟约瑟夫说过话,所以他决定去找男孩。他找到其中一个船童,问他约瑟夫在哪里。

“我们听说他被安排睡在二等舱了。”男孩说道,“我从昨天开始就没见过他了。”

萨姆纳走到二等舱的前甲板。他看到在水手储物柜和一堆绑在一起的木条之间有一条脏兮兮的羊毛毯,但是没发现男孩。他回到后舱,四下张望。他确定约瑟夫没有躲在其他小艇上,也不在锚机舱或者甲板室里。他往下仔细看前部水手舱,有几个水手在铺位上睡得正酣,有几个坐在航海柜上抽烟、看书或削木头。

“我在找约瑟夫·汉纳。”他喊道,“那个男孩在你们这里吗?”

坐在航海柜上的几个男人转头看他,他们摇摇头。

“我们不常看到他。”其中一个男人说,“我们以为他跟你一起待在船尾呢,萨姆纳先生。”

“和我在一起?”

“他在长官宿舍。因为他生病了。”

“谁告诉你的?”

男人耸耸肩。

他说:“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

萨姆纳感觉到他开始不耐烦了,于是他回到自己的舱室,摸索出一支蜡烛好去找到那孩子的藏身处(为什么那个男孩会找个地方藏起来?这件事他却没有仔细思考)。他看到布莱克拿着黄铜六分仪从船长室走出来。

“我正在找约瑟夫·汉纳。”萨姆纳对他说,“你看见过那男孩吗?”

“是那个烂屁股的?”布莱克说,“没有,我没看到。”

萨姆纳连连摇头叹息。

“志愿者号并不是艘巨大的船。我很惊讶一个男孩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失踪了。”

“这种船上有不下一千个小角落或小裂缝。”布莱克说,“他可能正躲在某个地方好远离那侵犯他的畜生。为什么你要找他?”

萨姆纳犹豫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他对约瑟夫屁股的关心早就在上层人员那里变成了笑话。

“我有个活儿要找他干。”萨姆纳说。

布莱克点点头。

“好的,你要相信他不久以后就会出现的。这男孩是个无可救药地喜欢装病开小差的家伙,不过他可不会错过发补养品的好时候。”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萨姆纳说。他盯着蜡烛看了一会儿,然后放进了自己的马甲兜里。“为什么我要去找一个根本不想被找到的人呢?”

“还有别的船童。”布莱克表示赞同说,“你可以找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到了傍晚,依然没有鲸出没的迹象,天气也十分平静。于是布朗利命令船员们开始准备撤离。他们降低了船帆,打开了主货舱,把大概八到十桶装满水的压舱桶搬到了甲板上。就连最底下的一层木桶也被打开了。这桶里很快就会被装入切成块的鲸脂。甲板上的男人们已经准备好了工具(污迹斑斑的水槽、平衡器、用来切割鲸脂块的工具),好把鲸脂从肉和皮之间分离出来,并且还要切割得足够小,才能从桶口装进木桶。萨姆纳始终留意着约瑟夫·汉纳。他猜想他会被这阵动静惊醒,很快就会从他的藏身之处出来。

“那个小蠢货汉纳为什么不见了?”卡文迪什嚷嚷着,“我需要他把我的几把刀拿下去磨一磨。”

“他不见了,”萨姆纳说,“今天早上我一直在找他。”

“他就是个不愿动弹的懒鬼。”卡文迪什说,“你等我找到他的,我会让他知道烂屁股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人们用一只铁质手动泵清空了甲板上一个木桶里的水。奥托负责整个操作,他把手动泵的一头插进桶口,抽干每一个桶里的水,再擦干。压舱水在甲板上流过,再从前水道排出,散发出一种令人厌恶的硫化臭味,这是由于压舱水长时间接触到以前航海留下的腐烂鲸脂残渣引起的。

其他人都怨声连连,想要逃避处理压舱水的工作,从而远离这股让他们涕泪横流的臭气,或者在工作的时候,用围巾围住口鼻。但是长着灰面庞、宽肩膀的奥托却缓慢而从容地做着他的工作,好像对这股讨厌的恶臭完全免疫。他们清空了四只木桶后,发现第五只木桶坏了。木桶的上半部分被撞破了,大部分的水也已漏光。他叫来箍桶匠,询问是否能修好它。桶匠俯身观察,取出一片破碎的桶片仔细看了看。

“木头没有烂掉。”他说(他说话时用手抵着鼻孔)。

“但是它已经开裂了。”奥托说。

桶匠点点头。

“最好把桶拆掉,重新做一遍。”他说。

他把残破的木片扔到一边,然后一脸漠然、毫无期待地看向半空的桶里。他看见里面蜷缩着一个人,身体一半浸在压舱水的残液里,看上去就好像某些疯长的巨大真菌,从桶里散发出阵阵恶臭。这具遍体鳞伤的裸尸就是船童——约瑟夫·汉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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