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又开始结冰了。新的冰层薄如玻璃,就在已有的浮冰之间形成。很快庞德湾就会变成一大块洁白的陆地,表面粗糙,不可移动,而他们会被困住——直到春天的到来。男人们睡觉、抽烟、玩牌。他们吃下自己那少得可怜的定量食物,但是完全不想改善自己的状况,也不想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做准备。当温度变得越来越低,夜晚越来越长的时候,他们燃烧从海面上捡来的黑斯廷斯号的残骸,也烧尽了最后一袋从志愿者号上带下来的煤。每到夜晚,奥托就会沉闷地读起《圣经》,卡文迪什则带着其他人唱粗俗的歌曲。
自从看到熊那晚以后,萨姆纳的症状逐步改善了。尽管他依然会头疼,还会在夜里满身虚汗,但是已经不像过去那样频繁地犯恶心了,大便也成形了。一旦自己的身体从毒瘾中解脱出来,他就可以很好地认清自己所处的环境了。他发现,一旦离开了船上那种严格而健康的船上作息,男人们都变得无精打采和面无血色。如果想有足够的力气熬过即将到来的严冬,抵御寒冷和饥饿,他们就必须要动起来,做一些可以鼓舞他们的运动和劳作。否则,他们目前的忧郁情绪很容易强化成绝望,更可怕的是疲劳感会把他们击垮。
他跟卡文迪什和奥托谈了一次,他们两人都同意:这些人应该大致分为两组,只要天气允许,每个早上,其中一组就要爬上悬崖去狩猎,另一组则沿着海滩步行一个小时以保持活力。大家听到他们的提议,都表现得毫无兴趣。即使是萨姆纳告诉他们说,长久不动会导致血液黏稠,内脏松弛无力,他们也依然表现得漠不关心。直到卡文迪什对他们大吼大叫,吓唬他们如果不听话,就要减少定量口粮,他们才不情不愿地屈服了。
日常的狩猎就这样开始了。每天打猎获得的可食用成果都非常少——有时候是一些小鸟,偶尔会打到一只狐狸,就连每天在海边来来回回地行走,他们也怨声载道。大概还不到一个月的光景,这些斯巴达式的惯例就被持续两天的一场暴风雪中断了。之后,他们围着营地踩出了一道五英尺深的小沟。温度是如此之低,以至于呼吸都感觉到痛。男人们拒绝在如此严酷的条件下到外面狩猎或散步。卡文迪什抛下他们,自己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可仅仅一个小时,他就两手空空、筋疲力尽地回来了。他都快冻坏了。就在那天晚上,他们开始拆掉第二条捕鲸小艇以用作燃料。又因为残酷的寒冷一直持续,并且越来越冷,他们每天烧的就越来越多,直到卡文迪什不得不强行控制剩余的木料供应,并且定量分配使用。接下来大部分日子里,火苗都变得非常小,仅仅是一小堆微弱燃烧的余烬而已。帐篷里面也结了一层冰,空气本身变得非常黏稠和冰冷。这个晚上,人们好像大屠杀的献祭品一样簇拥在一起,身上裹上三层东西——羊毛毯、法兰绒和防雨油布。人们颤抖着、痉挛着,整夜无眠。
他们先是听到了雪橇犬的叫声,然后看见了雪橇。起先,萨姆纳还以为是梦到了猎狗追野兔的场景,但当其他人也醒过来并开始小声议论时,他才意识到他们也听到了。他用围巾将头和脸都围好,然后走了出去。他看到两个因纽特人自西而来,平稳地度过海冰。在他们前面奔跑的一群斑纹雪橇狗呈扇形散开。他们的牛皮鞭子像天线一样,在寒冷的空气中挥舞着。卡文迪什冲出了帐篷,紧接着是奥托,然后是其他人。他们看着雪橇逐渐靠近——这景象如此真实可靠。当他们到达以后,卡文迪什走过去,请求他们给一些食物。
“肉,”他大声说着,“鱼。”他用手指和嘴粗鲁地做出进食的动作。“饿了。”他说,先指指自己的肚子,然后又指指其他男人的肚子。
两个因纽特人看着他笑了,他们个头不高,皮肤都很黑。他们的脸扁平得好像吉卜赛人,脏脏的黑发垂到肩膀,厚厚的外套和靴子都由未经鞣制加工的驯鹿皮做成,裤子则是熊皮缝制而成。他们回头指指装满东西的雪橇。狗在四周狂吠。
“交易。”他们说。
卡文迪什点点头。
“给我看看货。”他说。
他们解开雪橇上的皮带,给他看一头冻得硬邦邦的海豹尸体,还有一头海象的后肢。卡文迪什把奥托叫出来简短地商量了几句。奥托回到帐篷里,再出现的时候手上拿着两把鲸脂刀和一把手斧。因纽特人仔细查看了一下,把斧子退了回来,但是留下了刀。他们拿出一把象牙鱼叉头和一些皂石雕刻品。但是卡文迪什挥手拒绝了那些东西。
他说:“我们只想要吃的东西。”
他们同意用冻海豹换两把鲸脂刀和一段捕鲸缆绳。卡文迪什把肉交给奥托,奥托把肉送进帐篷,用手斧切成小块挂在柴火上。它们在火上嘶嘶响了一会儿。几分钟后,不断有水汽冒出来。男人们热切等待食物的时候,因纽特人在外面喂他们的狗。萨姆纳听到他们在外面大笑,并且用他们那种快速、跳动的语言聊天。
“如果他们能给我们海豹的话,”他对卡文迪什说,“我们就可以活到春天了。我们可以吃肉,烧鲸脂。”
卡文迪什点点头。
“嗯,”他说,“我需要跟这些傻土著们谈一谈。我得好好做一笔生意了。问题是,他们早就知道我们的窘迫处境。你听,他们在外头笑话我们呢。”
“你觉得他们会让我们饿死?”
卡文迪什哼了一声。
“他们当然乐意看到我们一命呜呼。”他说,“像他们这种非基督教徒的野人,才不会像我们一样富有基督徒的美德呢。如果他们不是想要我们的东西,他们走的速度会跟来的时候一样快。”
“给他们来复枪,”萨姆纳建议说,“一杆枪换十头海豹,三杆枪就是三十头。我们就能活下来了。”
卡文迪什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我跟他们要十二头,”他说“一杆枪十二头。我真怀疑这些未开化的野蛮人能不能算清楚这些数字。”
他们吃过饭以后,卡文迪什走到外面,萨姆纳跟着他。他们拿出一把枪给因纽特人看了看,然后指着帐篷,做出吃的动作。
因纽特人检查来复枪,放在手里掂量一下,又举起枪筒瞄准。卡文迪什把子弹上膛,让年长一些的那个因纽特人射了一发子弹。
卡文迪什说:“这个武器非常好使!”
两个因纽特人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又仔细地检查着来复枪。当他们检查完,卡文迪什蹲下来,在雪地上画了十二个短记号。他指指来复枪,又指指记号,然后指指帐篷。他又像刚才一样做出了吃饭的动作。
有一会儿,因纽特人什么也没说。其中一个人从衣兜里取出烟斗,装上烟草,然后点燃。另一个则笑了笑,说了点什么,然后弯下身子在雪地上擦掉了六个记号。
卡文迪什努起嘴,摇摇头,然后慢慢地重新画上了六个记号。
他对萨姆纳说:“我可不能让因纽特人给我这么砍价。”
因纽特人看起来很不高兴。其中一个人皱着眉头,对卡文迪什说了些什么,然后飞快地用靴子尖把刚才的六个记号又擦掉了,甚至额外多擦掉了一个。
“浑蛋。”萨姆纳小声说道。
卡文迪什轻蔑地笑了起来。
“只有五头海豹,”他说,“五头海豹就要一把来复枪。老实说,我是看着太像傻子吗?”
萨姆纳提醒他:“如果现在我们让他们走了,我们就会饿死的。”
他说:“没有他们,我们也能活。”
“不,我们活不了。”
因纽特人回头冷漠地看着他们,指着地上五个记号。然后把来复枪递出,好像准备好要还给卡文迪什似的。卡文迪什平静地看着来复枪,但是没有去接。他摇摇头,然后啐了一口。
他说:“冰里刨食的黑鬼杂种!”
在离帐篷四五十米远的地方,因纽特人建了一间小雪屋,然后他们登上雪橇,就回到冰上去狩猎。待他们归来,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黑色的天空缀满了繁星,其间也夹杂着一些没有星星的黑暗区域。北极光进入视野,弯曲着映出绿色的光,仿佛一片巨大而多彩的鸟群掠过。达拉克斯还是被锁着,但是已经没人看守他了。这共同的灾难监禁了他们所有人。达拉克斯看着他们拆船,看着他们杀人。他仔细倾听因纽特人讲话,闻着他们的气味。即使是如此寒冷的天气,他们油腻的外套依然能飘来一股酸臭气味。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们——他们的身高、体重、速度,以及他们在做各种动作时的含义,然后他带着一身叮叮当当的家伙走向他们。
“你们可真是逮住了两头肥嘟嘟的好东西呀,”他指着两头死海豹说,“如果你们乐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们给海豹剥皮。”
虽然这两个人在外面狩猎了一整天,但是他们看起来还是神采奕奕。他们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指着他的镣铐大笑。达拉克斯也跟着他们笑起来,然后晃动镣铐,发出更大的笑声。
“这些蠢货不相信我,你们看,”他说,“他们居然认为我是个危险的人。”他做了一个大大的吓人的鬼脸,张牙舞爪地比画。因纽特人还在大笑。达拉克斯蹲下身子拎起其中一只死海豹的尾巴。
“让我帮你们给海豹剥皮,”他再次说道,并且沿着死海豹的腹部做出一个切割的姿势。“我做这个很拿手的。”
他们摇摇头,挥手让他走开。年长一些的因纽特人拿了一把刀,蹲下身子非常迅捷地切开海豹,取出了内脏。他把五彩斑斓的内脏器官——紫色、粉色和灰色的,都扔在雪地上,还冒着热气。然后,他们从肌肉上分离油脂。达拉克斯看着这一切。他闻到内脏散发出的铁一般的血腥味,感觉到唾液充满了嘴巴。
他说:“如果你们乐意的话,我也可以给你们抓海豹。”
这两个人依然不理他。年轻一点的那个人拿起肉和油脂走向帐篷,去交给卡文迪什。年长一点的因纽特人从内脏里发现了一个好东西——海豹的肝脏,于是他用刀切成大小合适的块,生着吃了下去。
“天哪!”达拉克斯说,“我可从来没见人这样吃过。我还算见过些世面,但是从来没看见有人这么吃的。”
男人抬起头看着达拉克斯笑了。他的牙齿和嘴唇都被海豹的鲜血染红了。他又切下一片肝脏,把它递给了达拉克斯。达拉克斯想了一会儿,接受了。
“我曾经吃过比这更糟糕的东西,”达拉克斯说,“糟糕透了。”
他咀嚼了一下,然后吞了下去,脸上露出笑容。年长一些的因纽特人也对他回以微笑。年纪小一点的因纽特人从帐篷回来以后,两人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然后向达拉克斯招手。年长的因纽特人手伸到那堆内脏里,找了一会儿,然后揪出一只眼球。他用刀刺穿,吮吸其中的胶质液体。他们看着达拉克斯,咧嘴笑了起来。
“这对我来说不是问题,”达拉克斯说,“我以前吃过眼球,它吃起来很容易。”
年长的因纽特人又找到另一只眼球,再次刺穿,给了达拉克斯。达拉克斯吮吸其中的汁液,然后把剩下的放进嘴里吞了下去。因纽特人野蛮地笑了起来。达拉克斯大张着嘴巴,伸出舌头,以此证明他是实实在在地吞了下去。
“你给我任何东西我都会吃下去,”他说,“任何东西——脑子、睾丸、蹄子。我不挑食。”
年长的因纽特人指着他的镣铐张牙舞爪地比画了一番。
“嗯,”达拉克斯说,“这玩意儿的尺寸确实正合适我。”
当天晚上,因纽特人用腐烂的海象肉喂了狗,把狗拴在插在碎石滩上的鲸骨上,然后就爬进雪屋安安稳稳地睡觉去了。第二天他们早早就出发了,但是晚上回来时两手空空,没有带回海豹。第三天,雪下得非常大,很难进行狩猎,所以他们一整天都待在雪屋里没有出去。达拉克斯艰难地顶着暴风雪穿过狗群去找他们。他给他们每个人带了一点烟草,继续问他们问题。当他们不理解他的意思的时候,他就更大声地重复自己的话,做出更多的手势。他们也回以大笑,在空中比画出很多手势,要么就在他们的生鹿皮睡袋上比画。偶尔,他们也会切下一片冻着的海豹肝脏,像嚼甘草似的啃下。
他们的聊天中间有几段沉默。每次沉默时,两个因纽特人都会当达拉克斯根本不存在似的,达拉克斯看着他们,仔细倾听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明白下一步需要做什么了。这算不上是一种决定,而是一种缓慢的发现过程。他感到未来正在逐渐清晰,他闻到了飘散在北极空气中的热烈香气,就像一只公狗闻到母狗散发出来的肮脏欲望的气息。
当暴风雪渐渐平息下来,因纽特人又出去猎杀海豹。第一天,他们杀死了一只;第二天,他们杀死了两只。当他们按照约定交出最后一只剥好皮的海豹时,卡文迪什向他们展示了第二杆来复枪。他在雪地上多画出了五个记号,但是因纽特人摇摇头,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
“他们是想回家了。”萨姆纳说。他们站在帐篷外面,天空明澈动人,但是空气依然寒气逼人。萨姆纳的脸和眼睛都感到一种干燥而麻木的压迫感。
“他们不能走”,卡文迪什说。又一次,他指向地面,对着他们挥动来复枪。
年长的因纽特人给他们展示了自己已经拥有的那把来复枪,随后指向西方。
“我们要回家了,”他说,“不做交易了。”
卡文迪什摇摇头,轻轻地咒骂了几句。
“我们现有的肉食和油脂可以维持一个月的生活,”萨姆纳说,“只要他们能在我们的供给消耗完之前回来,我们就能活下去。”
“如果那个老东西要走的话,另一个人必须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卡文迪什说,“如果他们一起走了,我们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还会回来。”
“别威胁他们,”萨姆纳警告他,“如果你强迫他们,他们肯定也会走。”
“他们也许可以得到那支来复枪,但是却搞不到子弹和火药,”卡文迪什说,“所以,我想怎么吓唬他们就怎么吓唬他们。”
他指指年轻人,又指指雪屋。
“他留在这儿”,他说,“你”——他指着年长的因纽特人,然后指向西边——“爱滚到哪里就滚到哪里去吧!”
因纽特人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好像他们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发现这个建议又愚蠢又尴尬。
“不做生意了,”年长的那个因纽特人轻轻地重复了一句,“我们要回家了。”
他们没有感到害怕,甚至还觉得好笑,只是注视着卡文迪什好一会儿,然后朝着雪橇走了过去。拴着的狗都从雪洞钻出来伸展身子,在他们走近的时候一阵吠叫。卡文迪什的手伸进衣兜掏弹夹。
“你觉得杀死他们就会让他们改变主意?”萨姆纳说,“这就是你最好的主意?”
“我还没杀掉任何人呢,我只是想让他们更重视而已。”
“等一等,”他说,“把枪放下。”
因纽特人忙着往他们的雪橇上装东西,他们卷起铺盖,把它绑在装有海象肉条的木架子上。当萨姆纳冲向他们的时候,他们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我有些东西要给你们,”他说,“来,看这里。”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给他们看那枚抢来的金戒指。自从达拉克斯被捕后,他就一直把那枚戒指放在马甲衣兜里随身携带。
年长一点的因纽特人抬起头来看了看,停下,手放在了年轻些的因纽特人的肩膀上。
“像他们那样的人要金子和珠宝干什么?”卡文迪什问,“如果不能吃,不能烧,也不能睡,在我看来,那玩意儿在这地方就没什么用。”
“他们可以拿着它跟别的捕鲸者做生意,”萨姆纳说,“他们没那么傻。”
两个人凑近了。年长者从萨姆纳黑色的羊毛手套上拿起那枚戒指,反复、仔细地查看。萨姆纳看着他。
“如果你留在这儿,”他指着那个年轻一点的男人说,“你就可以留着那枚戒指。”
两个因纽特人交谈了一会儿。年轻一点的那个拿起戒指,闻了闻,还舔了两下。卡文迪什笑了起来。
他说:“那傻瓜以为那是杏仁软糖做的。”
年长者把手掌压在自己的外套前胸,然后指向西方。萨姆纳点点头。
“你可以走,”他说,“但是这个人要跟我们在一起。”
他们又盯着戒指看了很长时间,把它放在手上翻来翻去,还用黑乎乎的指甲刮一刮明亮闪烁的钻石。在北极圈平坦而苍白的光线中,在冰雪覆盖的大地上,这枚戒指是如此神秘而美丽,远比人类之手所粗制滥造的时髦东西更加惹人遐思,富有梦幻色彩。
“如果他们曾跟捕鲸者做过船上交易,他们也许见过硬币和表,”卡文迪什说,“但是肯定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
“它最少值五把来复枪。”萨姆纳告诉他们,并且伸出手指比画着。
卡文迪什说:“最少十把。”
年长的因纽特人看着他们点点头,然后把戒指递给了年轻的因纽特人。后者微笑着把戒指放进毛茸茸的裤子里。他们转身开始卸下雪橇上的东西。萨姆纳返身走回帐篷时,感到一种令人眩晕的轻松,突然之间一种不可名状的、空荡荡的感觉占据了他的身体,就好像是一个空洞,又好像是个脓肿——戒指以前总是在那儿放着,但是现在那里空空如也。
渐渐地,黑暗再次笼罩了营地,如往常一样吃过晚餐后——烤得半焦的海豹肉和船上带来的油腻饼干,达拉克斯对卡文迪什挥手示意,然后招呼他过去。他坐的地方远离其他人,是帐篷里离火堆比较远的一个寒冷黑暗的角落。他裹着粗毛毯子,在一个海象牙碎片上刻大不列颠岛的简略图来打发时间。他因为被禁止用刀,所以现在用的是一根尖尖的铁钉。
卡文迪什叹了口气,坐到铺着毯子的地上。
他问:“你想要干什么?”
达拉克斯继续刻了一会儿,然后才看着他。
“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谈过那个时机?”他说“我们都觉得那个时机可能一直不会来。你还记得吗?”
卡文迪什地点点头。
“我记得很清楚。”他说。
“那你应该多少能猜出我要跟你说什么了。”
“时机还未成熟,”他说,“不是在这个冰天雪地的鬼地方。”
“时机到了,迈克尔。”
“到个屁!”
“明天因纽特人离开时,会带我坐上雪橇。我们都谈好了。我唯一需要的就是你帮我弄到一把锉刀,锉断这些锁链,然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卡文迪什哼了一声。
“你宁可活得像个因纽特人一样,也不想当个诚实的英格兰人被吊死,是不是?”
“我要跟他们一起过冬,只要他们同意。等到春天,我会去找一条船的。”
“然后你去哪里?”
“新贝德福德,塞瓦斯托波尔。你不会再看见我了。我至少能对你发这个发誓。”
“我们全都困在这里呢。为什么我要帮你一个人逃跑?”
“你只有让我活着、呼吸着,才能让他们以后绞死我。可这又何必呢?让我跟因纽特人碰碰运气嘛!这些野蛮人有可能捅一记长矛给我呢。如果他们真这么干了,这里也没有人会为我感到悲伤。”
“我只是个捕鲸汉,又不是什么狗屁监狱看守,”卡文迪什说,“这确实是个理由。”
达拉克斯点点头。
“你想一想吧,”他说,“少我一张嘴更好,眼下傻子都知道我们缺吃少柴。等你回到英格兰,也不会有什么坏名声,你跟巴克斯特还可以继续你们的生意,我也不会给你们带来任何麻烦。”
卡文迪什看着他。
“你真是一个邪恶、肮脏的浑蛋,亨利,”他说,“我希望你一直这样保持不变。”
达拉克斯耸耸肩。
“也许吧,”他说,“但是如果我真的像你说的那么糟,你何必要把我这样的恶魔放在身边?尤其是当你有天赐良机帮他逃跑的时候。”
卡文迪什突然站起来走开了。达拉克斯继续他的雕刻。外面非常黑,鲸脂灯闪烁着微弱的光,他几乎看不见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在雕刻的时候,他像盲人一般用手指感觉浅浅的线条,想象着完工后这些线条会形成一幅辉煌而爱国的画面。卡文迪什很快就回来了,蹲在他旁边,好像在检查他的工作。
“你可不能在帐篷里用这个,”他说着把锉刀在他眼前一晃,然后推到他的毯子下面,说,“其他人会听见的。”
达拉克斯点头微笑。
“那些海豹肉真是跟我的脾胃不和,”他说,“估计我整晚都得进进出出地拉肚子。”
卡文迪什点点头,他还是蹲着,一只手撑在地上保持平衡。
“我正在考虑——”他说。
“嗯?”
“我要是跟你们走呢?”
达拉克斯冷笑一声,摇摇头。
“还是这里更安全。”
“不可能所有人都在这里度过冬天。十个人?绝无可能。”
“可能会死掉一两个,但是我敢说肯定不会有你。”
“我应该像你一样抓住机会和因纽特人走。”
达拉克斯再次摇摇头。
“我跟他们协商的可不是这样。就我一个人走。”
“那我就自己跟他们协商,为什么不呢?”
达拉克斯把手上的海象牙翻转过来,用拇指感受它的刻痕。
“你最好还是待在这里。”他再次重申。
“不,我要跟你一起离开,”他说,“那把锉刀就是我的入场券。”
达拉克斯想了想,把手伸进毯子下摸到锉刀粗糙的边缘,沟槽密布的锉刀就好像一只金属舌头坚硬的表面。
他说:“你一直就是个大胆而狂妄的浑蛋,迈克尔。”
卡文迪什露出一丝假笑,又热切地搓着胡子。
“我猜你肯定想就这么摆脱我,”他说,“但是你不能这样做。我可不想留在这里和其他人一起等死。我可是有大志向的。”
帐篷外面真是太冷了,达拉克斯每次只能对他的镣铐锉上二十分钟,否则时间一长他的手脚便会失去知觉。为了重新获得自由,这个晚上他出去了四次。每次他离开帐篷的时候,都很小心地避开那些熟睡的人。每次回来的时候,他都冻得浑身发抖。他的衣服都冻上了冰,他自己也冻得半死。当他不小心轻轻碰到那些人的时候,他们也只会发出呻吟和咒骂,没有任何人愿意睁开眼睛看看——除了卡文迪什。他在密切关注着达拉克斯。
从镣铐中解放出来后,他立刻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强大、更有活力了。他的能力好像从他杀死布朗利那一刻就开始沉睡了。而现在,他再次唤醒了它。他对未来无所畏惧,既不在意它的力量,也不在意它的意义。对他来说,每一个崭新的时刻,都只是他走过的一扇门——他亲手推开了那些门。他小声告诉卡文迪什做好准备,等他的口哨。他用绳子把自己的衣服捆成一捆,卷在胳膊下面,把锉刀放进大衣衣兜,向着雪屋走去。一轮新月高高地挂在天上,微弱的月光让宽广洁白的雪原看起来像一碗稀粥的颜色。他周围刺骨的空气清新无味。狗都在睡觉,雪橇已经整装待发。他放低自己的身子,手脚并用爬进了雪屋。里面相当黑,但是他凭嗅觉就知道他们在哪里——年轻的因纽特人在左边,年长的在右边。他侧耳倾听着他们轻柔的呼吸。他很惊讶自己弄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有吵醒他们。他等了一会儿,判断他们头的位置和他们躺的方向。他发现,这里比帐篷里暖和。这里的空气封闭而油腻。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指尖缓慢地碰到其中一个睡袋的表面。他轻轻地往下推,然后就听到一声呓语。他的手伸进衣兜拿出锉刀,锉刀有一英尺长,一英寸宽,还带有一个尖头。这个尖头不是特别锋利,但是它的长度足以帮他完成计划了。他认为他会成功的。他攥住锉刀的一端,身子前倾,现在他可以勉强看清他们的轮廓——在雪屋墙壁的黑暗映衬下,显得更黑更实的一团影子。他吸了一下鼻子,然后伸出手,摇醒年长的男人。男人喃喃自语,睁开眼睛。他一只手肘支撑着想坐起来,张开嘴好像要说话。
达拉克斯双手握紧锉刀,把锉刀尖端狠狠地刺进了男人耳朵下面一点的脖颈位置。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男人发出一种咯咯声和喘气声。他拔出锉刀,飞快地再次刺入,这次他刺入的位置更低一点。年轻的男人被惊醒了。达拉克斯转身打了他两拳让他安静下来,然后掐住了他的脖子。年轻的因纽特人天生就骨瘦如柴,而且裹在一个窄而紧的睡袋里,所以他只做了点无谓的挣扎,就已在年长的人断气之前窒息而死了。达拉克斯把两具尸体拉出睡袋,然后脱下年长的人的厚外套,穿在自己身上。他在四周摸索鲸脂刀和来复枪,然后爬了出来。
四周既没有声音,也没有动静,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帐篷里的人听到了什么。他走到雪橇那边,拿起皮鞭,把狗一只一只地弄醒,套到雪橇上。然后他又爬回了雪屋,脱下死人的靴子、裤子和手套,把他们俩都装进其中一只睡袋里。当他再次走出来时,他看见卡文迪什站在雪橇旁,他举起自己的右手,走向他。
达拉克斯说:“我还没吹口哨叫你呢。”
“我等不及你的什么狗屁口哨了。”
达拉克斯看看他,然后点点头。
“现在事情有点变化,我有东西得给你看一下。”
“让我看什么?”
达拉克斯把睡袋放在雪地上拉开,然后指着里面。
“你看看这里面,”他说,“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卡文迪什犹豫了一下,摇摇头,然后走上前去,蹲下身子看向睡袋里。达拉克斯稍稍后退几步,突然抓住他前额的头发,狠狠地向上猛拉他的下巴,鲸脂刀从他脖子上气管的位置一划。卡文迪什一下子变成了哑巴,他用双手捂住脖子上的伤口,好像要把它们封住似的。然后他双膝跪地,倒在雪地上。他向前爬了一会儿,样子看上去很像是个瘫痪的忏悔者,喘着粗气。鲜血从他的伤口里喷薄而出。之后,他倒下了,身子颤抖得像一条被钓上岸的、暴露在空气中的鱼。最后,他一动不动了。达拉克斯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在布朗利的大衣兜里摸索了一番。
“这可不是我的主意,迈克尔,”他说,“这全是你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