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节《北海鲸梦》|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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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鲸梦》
第二十二节

这个陌生人浑身是血,简直是用血从头到脚洗了个澡。他活像个剥了皮的海豹,或是刚刚从母亲的子宫中出生便夭折的婴孩。他仅存呼吸,血液浸透的双眼紧闭,几乎冻僵了。他们把他拉了出来,放在一边。然后,他们给熊剥皮,把肉装好,放在了雪橇上。一个猎人拿起他的来复枪,另一个则拿起他的刀。他们争论是要就地杀了他,还是把他带回营地。他们争论了好一会儿,然后一致同意带他回去。不管他是谁,他都是个幸运的家伙。一个如此幸运的人,应该得到一次被拯救的机会。他们把他抬起来放在雪橇上。他呻吟了几声。他们捅捅他,又摇晃他,但是他没有苏醒。他们把雪塞进他的嘴巴,但雪只是在他残缺的舌头上融化了而已,然后流到他的下巴上,形成粉色的小溪。

在冬季营地,女人们给他喝水和加热过的海豹血。她们洗干净了他的脸和手,把血渍浸透的僵硬大衣脱了下来。消息一经传出,孩子们都跑来看热闹。他们盯着他看,咯咯笑着捅捅他。只要他睁开双眼,他们就会尖叫着跑开。很快就流言四起:有人说他是一个巫师,是灵魂的引路人,是女神塞德娜派来帮助大家狩猎的;也有人说他是一个邪恶的幽灵,一个衣衫褴褛的被诅咒的人,谁碰到谁就会死,他会给人带来疾病。猎人跟萨满巫师聊天,巫师告诉他们,这个陌生人除非回到他自己的族群中,否则他是不会痊愈的。他们应该把他带到南部的库茨海湾那里的新教堂。他们问这个陌生人是否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幸运。他的幸运是否也会传递给他们?萨满巫师说,他确实是个幸运的人,但那是非常特别的一种、只属于异族人的幸运。

他们用兽皮包裹住他的身子,然后把瑟瑟发抖、脸色苍白的他放到雪橇上,一路南行。他们走过冰封的湖面,经过夏季狩猎区,一直走到他们的目的地——一座建在浅滩处的红色小屋。小屋的下面是冻住的海,后面是高高的山峦。紧挨着小屋的是一座巨大的圆顶雪屋,一线黑烟正从屋顶飘向天空。一群雪橇犬在门前蜷缩着睡觉。猎人们到达后,一个目光明亮、身材瘦削的英国神父出来问好。神父的头发和胡子都已经灰白,表情热诚,但是显然面露疑色。

他们指着萨姆纳解释怎么发现的他,还说了很多具体的细节。当神父的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时,他们的手指就在雪地上画起海岸线的地图来,然后再指给神父具体地点。神父摇摇头。

“那个地方不可能有人出现。”他说。

他们说他很可能是个巫师,在来到这里以前,有可能一直跟独眼的女神塞德娜和她的父亲生活在海底。神父听到这里变得焦躁起来。他又一次告诉他们(就像他平时做的那样)关于基督的事情,并且走进小屋拿出一本绿书。他们就站在自己的雪橇旁边听他用笨拙的因纽特语读着。他的话起了一些作用,但是他们总觉得故事太牵强,并且孩子气十足。当他念完,他们微笑着,并点点头。

他们说:“他也有可能是个天使。”

神父看看萨姆纳,摇摇头。

“他可不是什么天使,”他说,“我很肯定。”

他们把萨姆纳放到屋子里靠近炉子的一张小床上。神父给他盖上毯子,然后蹲下身子试图把他摇醒。

“你是谁?”他问,“你从哪条船上来?”

萨姆纳半睁双眼,却没有回答的意思。

“你是德国人?”他问,“还是丹麦人?俄国人?苏格兰人?你是哪里人?”

萨姆纳毫无兴趣地看着他,似乎也没有认出他是谁,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神父在他身边蹲着待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站了起来。

“你就躺着休息会儿吧,”他说,“不管你是谁,我们可以稍后再谈。”

神父给猎人们做了咖啡,问了他们更多的问题。等他们走了,他用小茶勺喂萨姆纳喝了一点白兰地,然后在他的冻伤上面涂上猪油。等萨姆纳的情况稍稍稳定下来,神父坐在窗边的桌子旁,在一个绿色本子上写东西。在他的手肘旁,还放着三本厚厚的皮面书。他打开其中一部,一边读书一边点头。然后,一个因纽特女人带着一锅炖菜走了进来。她穿着鹿皮外套,后面拖着长长的一片兽皮,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羊毛帽。她的额头上有几道平行的V形蓝色刺青,双手手背上也有。门上有个架子,神父从上面取下两只白色厚碗,然后把他的文件和书本推到一边。他把一半炖菜盛进一只碗里,剩下的一半盛进另一只碗,接着把锅还给了女人。女人指着萨姆纳,说了些什么。神父点点头,回答了她,这让她笑了。

萨姆纳一动不动地躺着,闻着热腾腾的食物,然而他已耗尽了自己的感官细胞,所以此刻毫无感觉。他一点儿也不饿。但是他想起来他曾经有多饿,特别是饥饿带来的那种近乎绝望的疼痛。他准备好全面回归生活了吗?他想回来吗?他能回来吗?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木头、金属、羊绒、油脂、绿色、黑色,还有棕色。他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坐在木桌旁边,桌上还有两大碗菜。男人合起他正在阅读的书,然后小声祈祷了一会儿,接着站了起来,端着一碗吃的走到萨姆纳躺着的地方。

“你现在要吃些东西吗?”他问,“让我照顾你吃点东西吧。”

神父跪了下来,把手放在萨姆纳的头后,帮他坐了起来。他用勺子舀了一片肉,然后送到萨姆纳的嘴边。萨姆纳眨眨眼。一种不可名状的强烈感觉穿过他的身体。

神父说:“如果你肯把嘴张开大一点的话,我喂起来更方便。”萨姆纳依然没有动。他知道他将要问他什么,但是他不想回答。

神父说:“来吧,吃一点儿。”他把金属勺子的尖放在了萨姆纳的下嘴唇,轻轻下压。萨姆纳的嘴巴也随之稍稍张开了一点。神父迅速把食物送进了萨姆纳的嘴巴。肉滑到了萨姆纳伤痕累累的舌头上。他含住食物一动不动。

“嚼吧。”神父跟他说着,自己做出一个咀嚼的动作,而且还指着自己的下颚好让萨姆纳看得清楚。“你要是不好好咀嚼的话,可吸收不到食物中的营养。”

萨姆纳闭上嘴巴。他感觉到肉的味道正在向他体内渗入,于是他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他顿时感到一阵剧痛,然后就是隐隐作痛。

“很好。”神父说。然后,神父又舀了一片肉,又像刚才那样喂给他吃。萨姆纳一共吃了三片,等到神父喂给他第四片的时候,萨姆纳没有咀嚼,而是让肉掉到了地板上。神父点点头,放低萨姆纳的头,让他重新躺回到毯子上。

“一会儿我们再试试能不能喝杯茶,”他说,“看看你能不能喝下去。”

两天以后,萨姆纳已经可以坐起来自己吃东西了。神父帮助他坐在椅子上,把毯子披在他的肩膀上,然后就一起坐在小小的木桌旁吃东西。

“那些发现你的人管你叫昂阿克,”神父说,“在因纽特语里指的是男巫师。他们相信熊具有强大的力量,甚至某些人类也和它们一样。当然其他动物也是如此,鹿、海象、海豹,还有一些特定的海鸟,都有这个特点。我也相信这个,但在他们的神话传说中,熊是最有力量的野兽。如果人类具有熊的天赋,那么就会有强大的魔法——治愈能力、占卜能力,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魔力。”

他盯着这个陌生人,看他是否听懂了,但是萨姆纳只是漠不关心地低头看着他的食物。

“我曾经见过几个他们说的巫师,但是他们不过是会一些魔术和骗人的江湖把戏罢了。他们戴着可怕的面具,或类似的便宜货,在雪块堆成的圆顶小屋里载歌载舞,但其实什么用也没有。那全是违背上帝意旨的行为,是原始的迷信。但是他们还能怎样?他们在我来到这里以前,甚至从来没有读过圣经,从来没有听过布道。”

萨姆纳抬头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停止咀嚼。神父对他笑了笑,点头鼓励。可是,萨姆纳却无心报以微笑。

“这是一项既磨炼人的意志,又很难见到成效的工作。”神父继续说道,“自打去年春天开始,我就孤身来到这里。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赢得他们的信任。开始是通过送礼物,刀子、珠子、针线什么的。然后再做出一些善意的举动,每当他们有需要的时候,就给他们提供些帮助,送他们一些多余的衣服和药品。他们其实都是很温和的人,但也确实很原始,像孩子似的,甚至没有能力做一些抽象思考,也没有更高级的情感。男人狩猎,女人纺织和照顾孩子。这种生活模式其实限制了他们的兴趣和知识的发展。他们也有自己的玄学信仰,但是相当粗鄙,也相当自我。他们自己有些人也不相信这些东西。我的任务就是帮助他们成长起来。你可以说,我就是在促进他们心灵的成长,促进他们的自我觉醒。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在这里翻译《圣经》。”他朝着那堆书还有纸张点点头,“如果我能达成所愿,在因纽特人的语言里发现合适的表达用语,我觉得就能让他们真正开始理解《圣经》。不管怎样,他们毕竟也是由上帝创造的,就如同你我一样。”

神父用小勺舀了一块肉,然后慢慢地咀嚼起来。萨姆纳伸手拿起茶杯,小啜几口,然后放回到桌子上。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感到语言重新回到他的体内,分裂,积累,开始拥有力量和形式。很快,他知道它们要上升到他的喉咙,然后从他受伤的舌头溢出。不管他喜欢与否,也不管他想要与否,他终究会讲话的。

神父看着他的脸,问道:“你觉得不舒服吗?”

萨姆纳摇摇头,他举起右手停在空中,然后张开嘴,等了一下。

“你有什么药?”他说。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所有音节都挤在一起了,他发出含糊不清的嘟囔声。神父看起来很困惑,然后热切地俯身向前。

“你再说一遍,”他说,“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药,”萨姆纳重复道,“你都有什么药?”

“哦,你说的是药,”神父说,“当然有!我当然有药。”

他站起来走进房间后面的储藏室,然后带着小药箱回到萨姆纳身旁,把它放在他面前。

“这是我所有的药品,”他说,“我经常要用到盐。当然,这地方的孩子腹泻的时候,我也会给他们服用甘汞。”

萨姆纳打开药箱,取出瓶瓶罐罐,看着里面的东西,阅读药瓶上的标签。神父在旁边看着他。

“你是医生吗?”他问,“你是做什么的?”

萨姆纳对他的提问不置可否,只是把每件东西都取了出来,把药箱翻了个底儿朝天。他看着桌子上排成一排的药,摇摇头。

“阿片酊在哪里?”他问。

神父皱皱眉头,并没有回答。

“阿片酊,”萨姆纳更大声地发问,“该死的阿片酊,放到哪里去了?”

“我们现在没有那个了,”神父回答,“曾经有过,但早就用光了。”

萨姆纳闭上眼睛,待了一会儿。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神父已经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药品收回到药箱里了。

“你说的是英语,”他说,“我还担心你是波兰人或者塞尔维亚人,或者是一些我不了解的陌生民族。”

萨姆纳拿起碗和勺子,再次吃了起来。他那样子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你从哪里来?”神父问。

“我从哪里来并不重要。”

“也许对你来说是这样,但是如果一个人吃别人的、还住在别人温暖的房子里——如果人家不管他死活的话,他可能就得死。如果是你做了这些事情的时候,你也会期待别人对你礼貌一点儿。”

“我以后会支付伙食费和住宿费的。”

“我倒是奇怪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支付?”

“等到了春天,等捕鲸船回来的时候。”

神父点点头,再次坐了下来。他用手捋着灰白的胡子,又用大拇指指甲挠了挠下巴。他的双颊通红。他是否要继续对这个侮辱他善意的萨姆纳保持善意呢?总之他做着思想斗争。

“对一些人来说,你所经历的堪称奇迹,”他停顿片刻后,接着说,“尤其是别人发现你的时候,你藏在冰原上熊的尸体里,而你还活着。”

“我自己可不会那样描述它。”

“那你觉得怎么说合适?”

“也许你应该去问问熊。”

神父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大笑起来。

“哦,我看你倒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他说,“你静静地躺了三天,就跟躺在坟墓里似的。你一个字都不说,但现在你却让我发笑。”

“我会还给你伙食费和住宿费,”萨姆纳再次平静地说,“只要我一找到新的差事。”

“你来到这里不是无缘无故的,”神父说,“人是不会以那种形式出现在别人面前的。我现在依然不明白那是为什么,但是我知道上帝一定有他的用意。”

萨姆纳摇摇头。

“不,”他说,“我不是上帝派来的。你那些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的理论跟我没关系。”


三四天后,一架雪橇赶到了这里,上面坐着神父从没见过的两个猎人。于是,他穿上厚外套,戴上了手套。那个名叫安娜的女人也跟着走出了圆顶雪屋,跟男人们打招呼问好,并且给他们食物。他们与她交谈了几分钟以后,放慢了语速。萨姆纳因此也听懂了他们的意思。他们告诉神父,前天他们发现了一个废弃的帐篷,里面有四个冻死的白人,还给他看那些他们收获的、可以作为证据的物品——刀子、绳索、一把锤子,一本油渍斑斑的《圣经》。神父问他们是否可以把尸体带回来,这样他可以按照正式礼节埋葬他们。他们摇摇头,表示必须继续进行狩猎。他们用海象肉喂了狗,在小屋里用过餐以后,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但是肯定不会过夜。他们想把《圣经》卖给他,但他拒绝了。于是,他们把《圣经》送给了安娜。他们走了以后,安娜回到小屋,告诉他猎人们还在白人营地发现了两个死去的因纽特人。他们全都赤裸着。其中一个是被人用刀杀死的。她指着自己的脖子比画伤口的位置。

“从这儿开始,”她说,“到这儿。”

最后,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他陷入了沉思。神父把猎人们发现的事情告诉了萨姆纳,看他是什么反应。

“按我的理解来看,他们发现尸体的地方离发现你的地方也不是特别远,”他说,“所以我猜你可能会认识那些死去的人。我猜那是你原来船上的伙伴吧?”

萨姆纳正坐在炉子旁边削着一块浮木,听到神父说到这里,他揉揉鼻子,点头表示同意。

神父问道:“你是在他们死后才离开那里的吗?”

“那时只有因纽特人死了。”

“你没想过回到那里去吗?”

“我早知道他们会在暴风雪里冻死。”

“但是却没有冻死你。”

“我得说,它用了一切手段想杀死我。”

“那又是谁杀死了因纽特人?”

“一个叫亨利·达拉克斯的鱼叉手。”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他要他们的雪橇。他想逃跑。”

这事是如此离奇,神父不禁皱起了眉头,又摇摇头。他拿起烟斗,往里面填烟草。

当他做这些事时,他的手颤抖得非常厉害。萨姆纳看着他。木炭在他们旁边的炉子里烧得噼啪作响。

“他肯定是往北边去了,”神父停顿了一下说,“北边巴芬岛部落有自己的立法。如果他落到他们手里,我们是永远无法再找到他的,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样。他可能会死,但是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卖了雪橇以求得庇护所,然后等待明年春天的来临。”

萨姆纳点点头。窗玻璃上映照的光线已经变暗了,蜡烛那幽灵一样闪烁的烛光映在玻璃上。他的视线投向窗外雪屋的白色屋顶,一直到远处黑色的高山。他想到亨利·达拉克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禁为之打了个冷战。

萨姆纳点点头。

神父站了起来,从门边橱柜里拿下一瓶白兰地,倒了两杯酒。

“你叫什么名字?”

萨姆纳目光尖锐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继续削自己的木头。

“反正不是亨利·达拉克斯。”他说。

“那你叫什么名字?”

“萨姆纳。帕特里克·萨姆纳,来自卡斯尔巴[1]”。

“原来是梅奥人。”神父轻松地说。

“嗯,”他说,“很久以前是。”

“那么你的故事呢,帕特里克?”

“我没什么可说的。”

“来,说说嘛,”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萨姆纳摇摇头。

“不包括我。”他说。

每个星期天,神父在小屋的主居室里展开圣餐仪式。他会把桌子推到房间的一侧,桌面上的书籍和纸张也清理干净,铺上亚麻桌布,放上一个十字架、在黄铜烛台上放上两支蜡烛。安娜和她的兄弟也经常参加,有时候也有四五个从营地赶来的人领圣餐。萨姆纳表现得好像个祭坛侍者一样。他点燃蜡烛,再把它们吹灭。用布擦拭圣杯的边缘以保持它的清洁。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会阅读教义。他内心深处觉得这些都毫无意义。这群野蛮人和神父就好像马戏团里的狮子和驯兽师。但是每周一次的话,他觉得倒也容易对付过去,总比没完没了的争论要好。他无法想象因纽特人怎么看待布道。他们的确是站在那里。只要需要他们跪下,他们就跪下,甚至尽其可能地唱好赞美诗。他觉得,因纽特人一定是在这种形式里发现了一种秘密的乐趣,等于在这个无聊沉闷的冬天里,给自己找了某种来自异国的乐子。他想象着他们回到雪屋后就会放声大笑,嘲笑神父的严肃,以及欢乐地模仿他那毫无意义的、装腔作势的腔调。

某个星期天,在做完圣餐仪式后,所有人都站在一起抽着烟斗,用马克杯小啜甜茶。安娜告诉神父,从营地来了个因纽特女人。这女人抱着个生病的婴儿,想找他要些药。神父听后点点头,走进储物间,从药箱里拿出一瓶甘汞药片。他给女人两粒白色的药片,嘱咐她把药片分成两半,每个早上服用一半,并且要记得给婴儿保暖。萨姆纳像往常一样坐在炉子旁的位置上观察着,但是他什么也没说。神父走开后,他站起来走向因纽特女人。他打了个手势,表示让他看看孩子的情况。女人跟安娜说了些什么,安娜回答了之后,她把孩子交给了萨姆纳。孩子的眼圈发黑,眼窝深陷,手脚冰冷。萨姆纳捏了捏孩子的脸颊,孩子并没有哭闹。他把孩子还给母亲,然后走到炉子后面,从锌桶里取出一块小小的木炭。他用鞋跟碾碎它,并舔了舔食指指尖,蘸取一些黑色粉末,接着撬开婴儿的嘴巴,涂在婴儿的舌头上,再灌进一茶匙水。孩子脸红了,咳嗽着,然后吞了下去。萨姆纳又从桶里拿出更大的一块木炭,交给了安娜。

“告诉她,要像我刚才那样做,”他说,“每天喂四次,其间尽量给孩子多喝水。”

“那个白色的药片也要吃吗?”她问。

萨姆纳摇摇头。

“让她把药片扔了吧,”他说,“那东西会让病情加重的。”

安娜皱皱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告诉她,我是个巫师,”萨姆纳说,“告诉她我比神父知道的要多得多。”

安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摇摇头。

她说:“我不能告诉她这些话。”

“那你让她自己选。药片或者木炭。随她的便。”

他转身走开,拿出小刀又开始削木头了。但安娜想再问他些什么的时候,他挥手让她走开。


一周以后,那两个救了萨姆纳的因纽特猎人回来了。他们的名字叫乌尔冈和梅诺克。两个人都穿得破破烂烂的,但却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们留着长长的头发,男孩子气十足。他们身上的棉袄又旧又破,臃肿的熊皮裤子上沾着一块块的海豹油渍和烟草汁。他们一到这里,就安顿好了狗,然后向安娜和她的兄弟问好。之后他们把神父拉到一边,说想让萨姆纳参加他们下一次的狩猎活动。

“他们并不需要你去狩猎,”神父稍后告诉萨姆纳,“他们只是想让你跟他们待在那里。因为他们觉得你有种魔力,可以吸引动物走向你。”

“那我要跟他们去多久?”

神父走到外面去找他们确认。

“他们说一周,”他说,“他们会给你一套新的毛皮衣服,还会分给你一份猎物。”

“告诉他们我可以去。”萨姆纳说。

神父点点头。

“他们都是善良的小伙子,但是粗鄙,也比较原始,甚至连一个简单的英语词都不会说。”他说,“你和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候,可以做一个文明的典范。”

萨姆纳看着他笑了起来。

“我可做不了你说的什么典范。”他说。

神父耸耸肩,又摇摇头。

“你的品格比你认为的还要高尚,”神父告诉他,“你对自己的秘密守口如瓶。我知道你不想说,但是我也观察你好一阵子了。”

萨姆纳舔舔嘴唇,往炉子里吐了一口唾沫。黄色的痰在炉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很快又消失了。

“那么我希望你现在不要再观察我。无论我好,或者是不好,这都是我个人的事情。”

“那是上帝和你之间的事情,”神父回答说,“但是我真不想看到一个正派的男人错误地判断他自己。”

萨姆纳透过小屋的窗户看着外面两个邋遢的因纽特人,还有他们的花斑猎犬的身影。

他说:“还是把你的建议留给需要的人吧。”

“那是上帝给出的建议,而不是我个人给予你的。即便一个活着的人不需要这些建议,我依然要给予他。”

早上,萨姆纳穿上一套毛皮衣服坐在了猎人的雪橇上。他们把他带回冬季营地,那里有一排低矮的圆顶雪屋、几架雪橇、帐篷杆,还有晾衣架。一些木头和碎骨头散落在被踩得乱七八糟、尿迹斑斑的雪地上。他们一到营地,就迎来了一群女人和孩子们的热情欢迎,还有一阵狗吠声。

萨姆纳被引到了一间比较大的雪屋里坐下。雪屋的屋顶和地面都衬有驯鹿皮。屋子正中有一盏皂石做的鲸脂灯,用来照明取暖。房间里潮湿昏暗,散发着一股烟味和鱼油的腥臭味。其他人有说有笑地跟着他进屋了。萨姆纳往烟斗里填满烟草,乌尔冈用鲸鱼皮做成的细蜡烛帮他点烟。黑眼睛的孩子们,一边啃着手指,一边静静地凝视着他。萨姆纳不打算说话,也不想用眼神和手势跟人交流。如果他们相信他具有魔力,就让他们相信好了。他也没有义务去纠正什么,或者去教会他们什么。

他看到一个女人在灯上用一只金属平底锅加热海豹血。当血开始冒热气的时候,女人把锅从低矮的火苗上移开,随后将它递给大家。每个人都喝了海豹血,然后传给下一个人。这不是什么仪式,也毫无仪式感。萨姆纳明白他们只是用这种方式吃东西而已。当锅传到他这里的时候,他摇摇头;当他们一再坚持把锅递给他时,他只好拿了过来,闻了闻味道,就传给了右手边的男人。紧接着他们给他一片生的海豹肝脏,但他还是拒绝了。他意识到自己现在冒犯了他们,他看到他们眼中闪烁着难过和困惑的眼神,于是他想也许退一步更好,会更容易一些。当锅再次传到他手中的时候,他接受了,喝了一些。那味道并没有令人不悦,他吃过更差劲的东西。这玩意儿令他想起没什么咸味的、油腻的牛尾汤。他又喝了几口,表示自己十分愿意饮用它。然后,他把锅传给了下一个人。他感受到人们因为他接受了礼物而产生的那种欣慰和快乐。这样,他在某种程度上被他们接受了,成为他们的一员。

他并非不想多给他们一些信赖感,尽管他知道那并不是真实的。他没有成为他们的一员——他不是因纽特人,而是一名基督徒、爱尔兰人和医生。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那是他本不想放弃的一种特权和快乐。用餐完毕,人们开始做游戏和唱歌。萨姆纳看着他们,当他们邀请他的时候,他也积极参加了。他抛起一个海象骨头做的球,然后试图用一个木制杯子接住它;他淳朴自然地跟着他们唱歌。他们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有时还指着他哈哈大笑。他告诉自己,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那套新的毛皮衣服和他们承诺的那份猎物——这些他都会偿还给神父。他急着还他的债。

晚上,所有的人都一起睡在雪床上,身上盖着兽皮。他们之间不分彼此,也没有界限,不会想什么个人隐私或者等级,也没有人想要封闭自己的内心。他们睡在一起,就像牛睡在牛棚里。有时候在夜里,萨姆纳醒来听到两个人做爱的声音。那声音并不能令人愉悦或者释放,听上去只是一种不情愿的喉音。他很早醒来,邦妮——乌尔冈的两个妻子中的一个——会给他水,她肩膀很宽,脸部扁平,身材矮壮,表情凶悍。乌尔冈和梅诺克早就在外收拾雪橇准备去打猎了。当他加入时,感觉他们看上去更加平静。他猜想他们也有些紧张。也许他们对这位白人的魔力吹捧过头了,现在才觉得可能说得太多了。

一切就绪后,萨姆纳再次上了雪橇。他们把雪橇开到了海冰上。他们沿着海岸线走了好几英里,然后停在了一个地方。在萨姆纳看来,这个地方和他们千百次看到和经过的地方没什么区别。他们从雪橇上取下长矛,用它把雪橇翻过来,深深地扎进雪地里,避免让狗把雪橇拖走。然后他们解下一只雪橇狗的缰绳,让它四处闻闻,去寻找气孔。萨姆纳看着他们干活,在后面跟着他们。但是他们对他并不在意,以至于萨姆纳怀疑他们已经不再把他算作狩猎中的一员了。是他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导致他们开始怀疑他所具有的那种超凡的能力吗?狗开始转圈,吠叫了起来。梅诺克抓住它的毛皮,并把它拉走。乌尔冈对萨姆纳做了个手势,让他在原地不要动。然后,他竖起长矛,好像在拿着一只朝圣用的木棍似的,慢慢地靠近气孔。走近以后,他跪了下来,用刀子把冰表面覆盖的白雪刮掉,朝气孔里仔细观察,侧耳倾听。然后,他把雪填了回去。这次,他从衣兜里拿出一片海豹皮放在冰面上,踩在上面。他弯下膝盖,屈身向前凑近气孔。他的双手抓住长矛长长的铁尖,大腿往前抵住,身子前倾。

萨姆纳点燃了烟斗。乌尔冈好长一段时间都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然后,突然之间,就好像听到某种神秘的内心召唤一样行动起来。他站直身子,迅速而连贯地举起长矛,又深深扎入松散的白雪里,直到扎进游上来换气的海豹的身体里。

带刺的铁头还缠有一条圈状的绳子,从矛上脱落下来。乌尔冈手抓住那条绳子,把鞋跟深深扎进雪地里,和向下激烈挣扎的受伤的海豹对峙着。他们搏斗时,冰面上的裂缝里不断冒出水沫。起先水是清澈的,然后呈现出粉红色,最后变成了鲜红色。最终海豹死了,一股黏腻发黑的血液涌上气孔,溅在了乌尔冈脚下的冰面上。他跪了下来,手依然紧紧抓住绳子,用刀削气孔的边缘。梅诺克跑过来帮他把死海豹拉出冰面。完全拖上来以后,他们从海豹身体的下端推出了铁矛头,装回矛杆上。他们又把一个象牙塞子插到海豹那敞开的创口上,以避免损失更多珍贵的血液。这只海豹体形庞大,比普通海豹大上了两倍。猎人们围着海豹工作时,既急切又显得很快乐。萨姆纳能感受到他们的愉悦心情,尽管他们极力想抑制住这种情绪,从而不去打乱此时此刻的这份简单纯粹。三个人一起在波状的冰面上朝着雪橇走的时候,他们拖着死海豹,就好像拖着一袋子金条。他感到仿佛在回答一个未问到的问题时,一种易如反掌的胜利喜悦在他的胸口温暖闪现。

晚些时候,两个猎人剥下了海豹皮,把肉和油脂分给营地的其他家庭。萨姆纳站在那儿,孩子们就聚在他的身旁,拉着他的熊皮裤子,对他的大腿和膝盖一阵抚摸和揉搓,好像希望能从他身上沾上点好运气似的。萨姆纳试图赶走他们,可是他们并不在意,直到女人走出雪屋才一哄而散。捕到的巨大海豹确定了他的地位。他们对他所具有的魔力从此深信不疑——他可以从深处召唤动物,帮助猎人抓住它们。他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全能的神,但至少是某种意义上的一个圣人:他可以帮助他们,代他们祈祷。他想起在卡斯尔巴,威廉·哈珀家的客厅墙上挂着的圣格特鲁德彩色石画——金灿灿的光环、羽毛笔、神圣的心脏像甜菜根一样躺在她摊开的手掌上。那是荒谬和不真实的?他疑惑,也许那会更罪恶?神父肯定会对这种事有看法,但是萨姆纳并不在意。神父完全是身处另外一个世界。

那天晚些时候,他在榻上安眠。鹿皮裹身的邦妮靠近他,甚至用臀部抵在了他的腹股沟。起初他以为她不过是换个姿势睡觉而已,因为他觉得,她肯定像其他人一样睡得深沉。但是,当她再次靠近他的时候,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个子矮小,四肢粗壮,臀部宽大,并且已经不太年轻了。她的头顶仅到他的胸膛,头发有股泥土和海豹油的味道。当他伸出手去碰到她平坦的胸部时,她既不说话,也没有转身。现在她确定他醒了。她躺在那里等着他,就像她丈夫早些时候在冰面上等海豹那样——既泰然自若地等待,又好像什么也不期待,既充满渴望,又无欲无求,就像万物和无物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平衡。

她听到自己的呼吸,感觉到身体散发出的暖意。她抽搐了一下,然后安静下来。他想张嘴说什么,但是发现此刻无话可说。他们就是结合在一起的两个生物而已。这一刻并没有什么意义,也没有更深远的暗示。当他进入她的身体时,他感觉到自己什么也没想,只是被一种巨大而纯粹的内在空虚感吞没了。在他一进一出的剧烈而粗野的抽动中,他化身为肌肉、骨头、血液、汗水和精液,他已经不需要、也不想要成为任何人了。

猎人每天都会出门,并且带回一只海豹。每天晚上,在鹿皮包裹之下,在旁人熟睡之时,他都和邦妮纠缠在一起。她总是把后背对着他,从来没有反抗,也从没有鼓励。她从来不说话。当他完事了,她就睡到一边去。早上,当她送早餐时——热水和生海豹肝脏——她对他很冷淡,好像根本不记得两个人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他猜想这是他们的一种礼节,而乌尔冈自己鼓励她这样做,或者命令她这样做。他接受了这份赠予:不多也不少。一周后,当他要离开的时候,他觉得他会想念这段冰上的闲散时光,也会想念这圆顶雪屋里令人费解的叽叽喳喳的声音。自从离开神父那里,他还没有说过英语。一想到神父坐在小屋里等待他,以及神父的书籍和文件、观点、计划和思想教条,他心里就充满愤怒和沮丧。

最后一晚,他们做爱以后没有分开。邦妮转过身来对着他。透过小屋微弱的灯光,他看到她浑圆、长有麻点的脸,看见她黑黑的眼睛和小小的翘鼻,以及嘴唇的线条。她微笑着,脸上的表情充满渴望和好奇。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一开始他还没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她的话语对他来说像是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好像猎人们在夜晚安抚他们的狗时所发出的一种低沉的喉音。但随后,他为之一震,心情沮丧,因为他明白了她是在尝试着用英语说“再见”。虽然生硬,但依然可以听懂。

“再见!”她依然微笑着说。

他对她皱起了眉头,摇了摇头。她的这一举动让他暴露无遗。他羞愧无比。就好像一道明亮而炽热的光照在了两个赤身裸体的人身上,就这样暴露给了整个世界。他希望她再次安静下来,就像以前那样对他视而不见。

“不,”他严肃地小声回应,“别再说那个了。别再说了。”


第二天,当他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色漆黑,寒冷逼人。北极光形成了几条蠕动的绿色和紫色的光带,在夜空中舒展着,好像神话中的怪兽松散盘绕的内脏。他发现神父仰面躺在小屋的简易床上,抱怨着肚子痛。安娜按照神父的指示,在他的腹部涂上热乎乎的膏药,并且从药箱里取出蓖麻油和泻药。

他还有严重的便秘。他告诉萨姆纳如果还没有效果的话,他需要一副灌肠剂。萨姆纳自己热了茶和一罐牛肉汤。神父看着他吃饭,问起了他这次旅程如何。萨姆纳谈起了海豹和庆祝大餐。

“你让他们更加迷信了。”神父说。

“我只是让他们相信了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而已。我又能影响谁呢?”

“你让他们保持蒙昧状态,这对他们当然毫无帮助。要知道,他们其实过着一种野蛮的生活。”

“我也没有更高明的思想给他们。”

神父摇摇头,皱了皱眉。

他说:“那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萨姆纳耸耸肩。

“我又累又饿,”他告诉他,“我就是一个要去吃些东西,然后上床睡觉的人。”

夜里,神父开始腹泻,萨姆纳被他的大声呻吟和排泄声吵醒,空气中弥漫着粪便的恶臭。安娜本来是蜷缩在地板上睡觉的,现在也起身照顾神父。她给神父拿干净的布,好让他把身子擦干净,还把他的尿罐子拿到外面去倒掉。等她从外面回来后,又给神父盖上毯子,让他喝水。就神父的年龄来说,萨姆纳觉得他已经算得上足够强壮和健康的了。萨姆纳觉得,他的便秘也不过就是北极圈匮乏的食物结构导致的而已。

这里没有任何植物、蔬菜或者水果。而现在,冬季暴风雪已经肆虐过了。萨姆纳相信他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早上,神父说自己感觉好多了。他在床上坐着吃早餐,还让安娜把他的书和纸笔都拿来,好继续写他的学术著作。萨姆纳走到外面去跟乌尔冈和梅诺克做最后的道别。这两个小伙子在雪屋过了一夜。三个人像老朋友一样相拥。像当初约定的那样,他们给了他一只海豹,还送了他一根旧长矛作纪念。他们指指长矛,又指指萨姆纳,再指指远处的冰面。他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是让他自己学着狩猎。他们大笑着,萨姆纳也对他们频频点头,并回以微笑。他拿起长矛,像表演哑剧似的模仿他们用矛刺穿冰面、扎入海豹身体的动作。他们大笑着喝彩,萨姆纳又做了一次,他们的笑声更大了。萨姆纳意识到他们在用嘲笑他的方式减少离别的哀伤,他们要在离开之前帮他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他们让他想起自己虽然具有魔力,可依然是一个白人。而一个白人使用长矛确实是有些喜剧效果。他看着他们的雪橇消失在花岗岩岬角,然后回到了小屋里。神父在写日志,安娜在打扫房间。萨姆纳给他们看了自己的长矛,神父仔细看了看长矛,又递给了安娜。安娜说这根长矛制作十分精良,可惜太旧了,已经不能用了。

他们以一些压缩饼干做午餐,还做了牛肉清汤。神父在萨姆纳面前吃下了所有的东西,但是他刚咽下最后一口,就全都吐在了地板上。他坐在椅子上稍事休息,然后弯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还时不时地吐痰。然后他爬回床上,让人给他一瓶白兰地。萨姆纳走进储物间,从药柜取下一瓶止痛发汗粉,用水溶解了一勺,给神父喝了下去。神父喝完之后就晕睡了过去。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并且说自己的下腹部疼痛如绞。萨姆纳摸着他的脉搏,检查看了他的舌头,发现舌苔发黄。他又用手指按压神父的腹部,腹部皮肤紧绷,但没有疝气的迹象。当他按压到靠近髂骨上面的位置时,神父大叫了一声,身子蜷缩了起来。萨姆纳抬起了手,看着小屋外面。外面还在下雪,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霜。

“你要是能喝下一点儿白兰地的话,会感觉舒服些。”他说。

“我希望上帝能让我尿出来,”神父说,“但是我只能挤出一滴而已。”

安娜坐在床边,用她磕巴而安静的英语读着圣保罗写给哥林多的信。下午过去,夜晚来临。神父的疼痛变得更加剧烈,他也开始大声呻吟和喘着粗气。萨姆纳调制了一些药膏,还在药箱里找到了一些止痛药。他告诉安娜要持续给神父喂白兰地和止痛发汗粉,如果疼痛加剧,就给他吃止疼药。夜里,神父每个小时都要醒一次。他的眼球突出,疼得忍不住发出阵阵嚎叫。

萨姆纳叠着双臂趴在桌上睡着了。每次神父醒来,他都难免跟着惊醒。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同情把他的五脏六腑都要绞碎了。他走到床边跪下来,给神父喝下更多的白兰地。当神父从杯子里啜饮白兰地的时候,他抓住萨姆纳的胳膊,好像怕他突然离开。神父绿色的眼眸里布满血丝,透着荒凉。他的嘴唇破了皮,呼出的温热气息有一股恶臭。

早上,他和安娜走到一个神父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她问他,神父是不是要死了。

“他这儿有个脓肿,”萨姆纳说着指着自己的右下腹、靠近腹股沟上面一点的地方。“他这里面破裂了,有毒的液体充满了他的腹腔。”

“你可以救他啊。”她说。

“我无能为力。不可能的。”

“可你告诉过我你是一个巫师。”

“哪怕最近的医院都离我们这里一千英里,再说我也没有药。”

听他这么一说,她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他。萨姆纳想知道这个安娜到底多大年纪?十八岁?三十岁?这很难判断。所有的因纽特女性都有同样的棕色皮肤,同样小小的黑眼晴,还总带着一副诧异的表情。如果是别的男人,可能会想把她带到床上去,但是神父却教她读《圣经》,并且解答她的问题。

“如果你不能救他,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问,“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在这里纯属偶然,什么目的也没有。”

“所有人都死了,除了你。为什么只有你会活下来?”

“没有原因。”他说。

她怒视着他,然后摇摇头,回到神父的床边去了。她跪了下来,开始祈祷。

几小时后,神父浑身剧烈地痉挛起来,皮肤也变得又冷又粘。他的脉搏变得虚弱、没有规律,沿着舌头的中心有一道很长的棕色条纹。安娜想给他喝白兰地,但是他全吐了。萨姆纳看了一会儿,然后穿上了他那套新毛皮外套,走出了小屋。外面是如此寒冷,光线也半明半暗,不过他很高兴自己从充满酸臭气和病痛的房间里,从神父持续不断的、刺耳的嚎叫声里逃出来。他走过雪屋,视线越过海冰构成的广袤荒原,一直望向远处的地平线。现在是正午时分,但是头上的星星依然清晰可见。在这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没有任何活动,一切都沉寂在黑暗和寒冷之中,好像世界早已终结。他想,仿佛自己是唯一那个活在冰冷地球上的男人。他站在那里停留了几分钟,听着自己空洞的呼吸,感受红色的心脏肌肉轻轻地敲击他的胸膛,他终于想起了自己。他慢慢转身回到了小屋里。

安娜又在神父的腹部放了一剂药。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但是他装作没看见。他走到药箱那里,拿出一大瓶乙醚、一团柔软的纱布和一把柳叶刀。他用磨刀石磨了几分钟,好让刀锋变得尖利,然后把桌子上的书籍挪走,用一块湿布擦干净。

他走到床边,低头看着神父。这个老男人的皮肤像蜡一样惨白,还汗津津的,眼睛里都充满了痛苦。萨姆纳把手放在他的额头,盯着他的嘴里看了好一会儿。

“你的盲肠溃疡了,”他说,“或者已经溃烂了——这两者的区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我们的药箱里有阿片酊的话,肯定能帮上大忙,但问题是我们没有。最好的方法是,现在就切开你的腹部,把坏死的组织从你的身体里清出去。”

“你怎么会懂得这些?”

“因为我是一名外科医生。”

神父因为太疼了,以至于很难做出什么评论,也很难再去表达惊讶之情。所以他只是点点头,闭上双眼想了一下,然后他再次睁开眼睛。

“那你以前也治过这种病?”他问。

萨姆纳摇摇头。

“我自己从来没做过这种手术,甚至也没看到过。几年前,我在伦敦的时候,曾经读到过一个叫汉库克的人在伦敦的查令十字街医院做过这种手术。那次手术后,病人活了下来。”

“我们离伦敦非常远。”神父说。

萨姆纳点点头。

“这种情况下我会竭尽全力,但是我们肯定需要极好的运气。”

“你就尽力去做,”神父说,“希望上帝保佑。”

萨姆纳让安娜去雪屋把她的兄弟叫过来。等她兄弟来了以后,萨姆纳就把一些乙醚滴到柔软的纱布上,捂在神父的口鼻处。他们脱掉了他的衣服,再把他从简易小床抬到桌子上。萨姆纳又多点了一支蜡烛,放在窗沿上,用来照明。安娜开始祈祷,双手画了个十字。但是萨姆纳却打断了她,还指示她站到桌子的一边,一旦神父有任何苏醒的迹象,她就要给他再增加一些乙醚。安娜的兄弟个子高高的,留着一头可亲又可笑的古怪发型。萨姆纳指示他拿着铁桶和毛巾,跟自己并肩站在一起,还要注意保持头脑清醒。

他再次按压神父的腹部,感受硬块的形状和大小。有一刻,他怀疑自己是否犯下了一个错误,如果那不是脓肿,而是疝气或者肿瘤什么的呢?但是很快他就提醒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他用拇指指肚试了试柳叶刀尖锐的锋刃,然后压进了神父的皮肤,沿着髋骨上沿侧切,一直经过肚脐。他试了好几次才穿过皮肤、肌肉和脂肪,好能到达正确的腹部位置。每当他切得深一些,血就跟着涌出来。他用布把血擦干净,然后继续切。他一进入腔壁,就有超过一品脱[2]的污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那血色粉中带灰、污秽浑浊、脓汁呈絮状——喷得桌子上全是。萨姆纳的双手和前臂就好像穿了一层血衣。粪便和腐烂物的臭气立刻喷薄而出,弥漫了整间小屋。安娜害怕地尖叫了出来。她兄弟手中的铁桶也掉落在地。萨姆纳喘着粗气后退一步。排出物中有纤维蛋白和血,浓稠得好像康沃尔的奶油似的。它从窄窄的切口中喷出,就好像是在进行最后一次古怪的射精。

萨姆纳被臭气熏得不能直视,他咒骂着,往地板上吐了好几口痰,然后用口呼吸,洗掉手上和手臂上的污物,再让安娜的兄弟把桌子擦干净,将脏布扔进炉子里。三个人合力把神父的身体翻转到一侧,好让污物排出的速度可以更快一些。当他们挪动他的身体时,他发出了低声的呻吟。安娜颤抖着双手把浸透乙醚的纱布捂在他的口鼻上,一直等到他安静下来。萨姆纳用指尖压压伤口和伤口边缘处的皮肤和肌肉,尽可能地将残余的污物挤压出来——很难相信神父的身体里居然藏着如此大量的脓液。他个子不高,一副弱不禁风、皮包骨头的样子,简直像个男孩儿。血像泉水从岩石中流出来一样,汩汩地从他体内涌出。萨姆纳负责挤压,安娜的兄弟负责擦拭。他们挤着、擦着,直到这条臭烘烘的小河淌干,才停了下来。

他们把神父抬到床上去,给他盖上毯子和单子。萨姆纳清理了他的伤口,放上了纱布。然后他用油皂洗净双手,打开窗户。干净而寒冷的空气夹杂着雪花冲进了小屋。外面漆黑一片,风在屋檐下呼啸而过。神父有着如此严重的溃疡,甚至肠穿孔,萨姆纳不确定他能否撑过一天。他想,一旦粪便又开始渗漏的话——一般来说人也就完了。他取来仅有的一些可以用来止疼或缓解疼痛的药品,告诉安娜怎样使用和何时使用它。然后,他点燃烟斗,走到了屋子外面。

那个晚上,他在自己的床上入眠,梦到在没有浮冰的北海之上漂流。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他朋友汤米·加拉格尔的老旧漏水的船上。这艘船的船体打满补丁,因为长年累月的使用和阳光照射,船上的横梁已经被磨得十分光滑。他连一只桨都没有,也看不到周围有任何别的船,但是他却不觉得害怕。他看到靠近左舷的冰山上,有人站在高高伸出的一角的边缘上,身上是绿色的花呢套装,头上是圣殿酒吧达姆斯给他的棕色呢帽——那是医生威廉·哈珀。当年就是他发现了他,并把他带回了家。他笑容满面,挥舞着手臂。萨姆纳叫他下来,可是他大笑着,就好像放弃冰山而下去是多么荒谬可笑似的。萨姆纳注意到威廉·哈珀的表情相当自然,右臂也完全行动无碍,看不出什么麻痹和受伤的迹象,也看不出他有因狩猎的意外事故而养成的酗酒习惯。他看上去完全康复了,再次成为一个完美的人。萨姆纳想,无论如何也要问问他:他是怎么取得这么惊人的康复效果的,究竟用了什么好方法,可是水流太急,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小了,很难传到水面的另一边去。

早上,他惊讶地发现神父依然还在呼吸,而且看上去他的身体状况也没有变得更糟糕。萨姆纳一边去掉伤口上的盖布检查伤口,一边自言自语道:“你可真是个硬汉啊!对一个相信永生的人来说,你似乎非常渴望在这场战斗中胜利。”他用布把伤口周围擦干净,闻了闻渗出液体的味道,然后把用过的布都扔进桶里好让人清洗,又给神父换上新的。他在干这些事情的时候,神父的眼睛睁开了一道缝。

“你在我体内发现了什么?”他问。他的声音非常沙哑、微弱。萨姆纳不得不弯下身子好让自己听清楚。

“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他回答。

“那最好都清除掉。”

萨姆纳点点头。

他告诉神父:“你再休息一会儿吧,如果你需要什么,就叫我们,或者抬手示意。我会一直坐在桌子边。”

“你会在一旁看护我,是吗?”

萨姆纳耸耸肩。

他说:“在春天到来以前,这里其实无事可做。”

“我以为,你也许会带着你的长矛和厚外套去猎海豹呢。”

“我又不是海豹猎人。我可没耐心干那个事情。”

神父微笑,然后闭上了双眼。他看上去又睡着了。可是,才不过一分钟,他就睁开眼睛看着他,好像记起了什么事情。

“你之前为什么要对我撒谎?”他说。

“我从来没有对你撒过谎。一次也没有。”

“你可真是个怪家伙,不是吗?对认识你的人来说,你可是带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我是个医生,”他平静地告诉他,“现在我只是一个医生。这就是全部秘密。”

神父思索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在受苦,帕特里克,但是你不是孤单一人。”他说。

萨姆纳摇摇头。

“我是自作自受,我犯过很多错误。”

“告诉我哪个人不是这样的?除了圣人或者一个真正的撒谎精。在我漫长的一生中,其实我也没有遇到过多少圣人。”

神父注视着萨姆纳,然后微笑。他嘴角上还凝结着灰绿色的黏液块,眼睛略显浮肿。他伸出手,萨姆纳抓住了他。那手摸上去不仅冰冷,还轻得似乎没有重量一样,关节处的皮肤皱皱巴巴的,指尖带着类似磨旧皮革的光泽。

“你应该好好休息。”萨姆纳再次告诉他。

“我会休息的,”神父表示同意,“我正准备休息。”


[1] 卡斯尔巴(Castlebar),是爱尔兰西北部的地名,隶属于梅奥郡。——编者注

[2] 品脱,英美制容量单位。英制1品脱约合0.57升。——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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