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斯特的伙计史蒂文斯一直在码头附近等待着。史蒂文斯自称是办公室员工,但是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他大概六英尺高,生得虎背熊腰,长着一双黑色的小眼睛,在络腮胡的掩盖下是稀稀拉拉的几颗牙齿。萨姆纳把自己的必需品装进麻袋里,然后跟克劳福德船长和真爱号上的船员们道别。然后,他就跟着史蒂文斯朝南走到巴克斯特位于宝来利小巷的房子。他们来到洛盖特,走过市长官邸和金帆旅馆,再路过乔治场院和教堂小巷。在海上度过漫长的几个星期以后,行走在陆地上那种简单而踏实的感觉让萨姆纳有些不习惯,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他试图告诉自己,所有这些眼前的事物——这些鹅卵石、四轮马车、仓库、商店和银行——都是真实的,不容置疑。但是它们更像是精心编织的哑剧,像是虚构出来的东西。那些无边无际的水呢?他觉得头晕。冰又都去了哪里?
当他们到达宝来利小巷后,史蒂文斯用力敲着对开门,直到巴克斯特打开了其中的一扇。他穿着镶有花边的海军大衣,绿色毛呢马甲,细竖条纹裤子。他长着一嘴七扭八歪的黄牙,未经修剪的头发盖住了耳朵,像个听差的男孩似的。他们握了握手,然后巴克斯特带着微笑,仔细地打量他。
“我读到你从勒威克寄来的信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边说着边摇头,“如今你到这里来了,帕特里克·萨姆纳先生,你还活着,而且状态很好。我们还以为已经失去你了,以为你和其他那些可怜虫一样不是淹死就是冻死了呢。当然,你确实还活着!”巴克斯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想吃点什么吗?”他说,“一盘牡蛎,或者猪肉香肠?至少尝尝美味的小牛舌?”
萨姆纳摇摇头。他感觉到在巴克斯特热情洋溢的态度下隐藏着一丝谨慎,甚至是恐惧。他想,他此时此刻的出现对巴克斯特是种打扰。他本该一命归西,但是却没有死。
“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拿我的工资。”他说,“然后我就离开。”
“你的工资?离开?哦,不,你可不能那样做。”巴克斯特说着,脸上突然假惺惺地做出一副愤怒的样子。“怎么你也得坐下聊聊,跟我喝上一杯。不然你可不能走,我不能让你这样走。”
巴克斯特带着他们来到自己在二层的办公室。一团低矮的火苗在壁炉里燃烧着,两个一模一样的扶手椅分别放置在壁炉两侧。
巴克斯特跟他说:“请坐吧。”
萨姆纳犹豫了一会儿,随后按照他说的坐了下来。巴克斯特倒了两杯白兰地,把其中一只杯子递给了他。他伸手接了过来。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之间静默无声,谁也没有说什么。巴克斯特再次开口说:“两条船都沉没于浮冰之下,而你却奇迹般地被路过的因纽特人救了起来,”他说,“对大家来说,这真是个不错的故事。”
“也许是,但是我很快就不会再跟任何人说起。”
巴克斯特一扬眉,然后很快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
他问:“那又是为什么?”
“我并不希望让人知道自己是志愿者号的唯一幸存者。我真希望从未上过那条船,从未看到那场悲剧。”
“这个镇子上有的是寡妇和孤儿。他们肯定非常愿意有人告诉他们一手消息。你要是这样做,对他们来说绝对是好事!”
萨姆纳摇摇头。
“真相并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至少现在不会。”
巴克斯特舔舔嘴唇,把一缕灰色的头发绕到耳朵后面。他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微笑,好像被这个想法逗笑似的。
“你可能是对的,”他说,“保持沉默也许是更大的仁慈。既然男人们已经长眠了,其实知不知道死亡的细节也无所谓。这是个可怕的意外。何必再重提往事,掀起轩然大波呢?让那些可怜的家伙安息吧。这是个可怕的意外,但却是必须要承受的事情。”
萨姆纳在他的座位上挪动了一下。他的舌尖治愈之后依然无力,现在就反复舔着嘴唇和牙齿。
“有些是意外,有些可不是。”他说,“你读了我写给你的信,应该知道那场谋杀。”
巴克斯特叹了口气,目光飘向房间的另一侧。他拿起酒杯,注视了一会儿他的新款皮鞋上闪闪发光的鞋尖。
“太可怕了,”他喃喃地说,“真是太可怕了!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看到的内容。卡文迪什?布朗利?还有可怜的船童?”
“当时他签约的时候,你不知道他这个特质吗?”
“你说达拉克斯吗?妈的,当然没有!你觉得我能察觉什么?那人就是一个大个头的莽汉。当然了,和我所知道的一大群格陵兰岛鱼叉手相比,他也没有显得多粗野。”
萨姆纳看着巴克斯特点点头。他想起约瑟夫·汉纳,不禁心口一紧。
“得有人去找他,”他说,“也许我自己就会去找他,他可能还活着。”
巴克斯特皱皱眉、摇摇头。
“亨利·达拉克斯要么也死了,要么就是躲在加拿大。如果你问我的话,我觉得这两种可能性比较大。而且你是个医生,并不是侦探。何必要去追踪一个杀人凶手呢?”
巴克斯特等待着他的回答,但是萨姆纳却沉默着。
“忘了达拉克斯这件事吧,帕特里克。”巴克斯特说。“就像你放下了其他事情那样,把这件事也忘记吧。目前这是对你来说最明智的处理方式。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他逃不掉的。”
萨姆纳说:“如果我再次看到他,就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巴克斯特说:“哦,但是你不会再看见他了。现在他不见了。我们都应该为此感谢上帝。”
萨姆纳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他的黏土烟斗和烟袋。巴克斯特看到他拿烟,就走到自己的桌子边拿起一盒雪茄。他们俩各取出一支点燃。
“我需要工作,”萨姆纳告诉他,“我这儿有封信。”
“给我看看。”
萨姆纳点点头,他从口袋里取出神父的信,把它交给了巴克斯特。巴克斯特读了起来。
“这就是那位跟你一起过冬的传教士?”
“他在信里说你救了他的命。”
“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大部分靠运气。”
巴克斯特叠好信,还给了萨姆纳。
“我认识一个伦敦的医生,”他说,“名叫格雷戈里。詹姆斯·格雷戈里,你听说过他吗?”
萨姆纳摇摇头。
“他是个好人,会给你找到赚钱的营生,”巴克斯特说道,“今天我就会给他写信。今晚我们会在皮尔格林军队里给你找个床位。然后,一等到格雷戈里的回信,我们就送你上火车。这就是像你这样的男人在这里要做的所有的事。现在捕鲸生意已经衰落到底了。你太年轻也太聪明,并不适合在船上的生活。伦敦才适合你。”
萨姆纳说:“我还是需要你发我工资。”
“你会拿到工资的。现在我就去拿钱,等你在皮尔格林安顿下来,我让史蒂文斯给你送一品脱上好的白兰地,再来一个丰满漂亮的妓女,好欢迎你重新回到文明世界里生活。”
萨姆纳离开后,巴克斯特坐在桌边陷入沉思。他的舌头边缘是粉红色的,中间靠下面一点的位置则是黄色。现在舌头就在他嘴里蠕动,就好像他的每个主意都具有独特的风味,而他正轮流品尝它们。最后,他琢磨了大约半个小时以后,站了起来,迅速环视四周。那样子就好像在检查是否所有东西都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然后,他走到门边,打开门,走了出去。走到背阴的楼梯平台时,他没有沿着平时走的那条楼梯逐级而下,而是爬上了通往阁楼、没有覆盖地毯的楼梯。他爬到楼梯顶部以后,敲了敲门,然后开门进去。他走进的这个房间非常狭小,顶部陡峭。三角形状的一面墙壁上开了个圆形的窗户,屋顶上开了个脏兮兮的天窗。地板开裂,很久没有上过蜡,墙上的灰也掉得七零八落。家具只有一把木椅子和一张铁制行军床,地板上散落着一些已经喝干了的白兰地空酒瓶,还有一只尿罐子,里面深褐色的尿液都要漫出来了,上面还漂浮着一些粪便。巴克斯特弯着身子、捂着鼻子走近床边,把床上的男人摇醒。男人脸色阴郁,喘着粗气。他翻身的时候还放了个长长的屁,然后他才慢慢地睁开一只眼睛。
“干吗?”他说。
“有大麻烦了,亨利,”巴克斯特回答,“他知道的太多了。他凭着知道的那些,轻易就能拼凑出所有的真相。我所能做的只有阻止他跑去找什么狗屁地方法官。”
达拉克斯的双脚踏在没有地毯的地板上,坐了起来。他打了好几个哈欠,伸了伸懒腰。
“他又不知道是怎么沉船的。”他说,“他不可能知道。”
“他可能不知道,但是他可以猜出来。他知道那事不太符合常理。为什么别的船都驶向南边的时候,我们却要把船开到北边去?”
“他提到那个了?”
“他提了。”
达拉克斯把手伸到床下,发现那里有一个还剩一点儿白兰地的酒瓶,于是他把最后剩的酒喝干净了。
“他说我什么了吗?”
“他发誓找不到你不罢休。他说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雇人找你。”
“雇什么人?”
“在加拿大雇人。哪怕你乔装打扮也要找到你。要一直追踪你的行踪。”
达拉克斯舔舔嘴唇,摇摇头。
“他可找不到我。”他说。
“他会不停地找。他可是对着他母亲的坟墓发誓了。我告诉他你可能也死掉了,但是他根本不相信我。他说,像亨利·达拉克斯这种人是不会死的,除非他被什么人杀死。”
“杀人?他不过就是个狗屁医生。”
“你记得吗,他过去是在军队里干活的。就是那场德里骚乱。他过去可是个狠角色。”
达拉克斯看着空空如也的酒瓶,顺便擤了擤鼻子。他的皮肤现在是深深的褐色,眼睛深陷。巴克斯特用手帕擦擦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那他现在在哪里?”达拉克斯说。
“我在皮尔格林军队里给他找了个住处。我会派个妓女给他,不让他闲着。但是今天晚上我们就得动手了,亨利。我们不能拖延。如果他早上跑到地方法官那里去,谁也说不好他能引起多大的麻烦!”
“我喝酒喝了一整天,”他说,“你找那个懒货史蒂文斯替你做这件事情吧。”
“这种事我可不能信任像史蒂文斯这种家伙,亨利。我们所有的财产都靠这个事了。你还没看出来吗?如果萨姆纳把这事嚷嚷出去,我们拿不到任何钱。他们会把你吊死,把我扔进监狱。”
“你给了史蒂文斯什么狗屁报酬?”
“史蒂文斯是个好手儿,但是他不像你那么有经验,也没有你那临危不惧的冷静头脑。你不过就是喝了那么一两滴的白兰地而已,根本就不会影响你什么。只要你手法正确,什么问题都不会有的。”
“不能在皮尔格林干,”他说,“那里人太多。”
“我会把他从那里引出来的。这不过小事一桩。我会让史蒂文斯给他送个口信。你就一直在那里等着。你想在哪里都行。”
“河边附近吧。就在崔普特街上的老木材场那里,铸造厂过去一点儿的地方。”
巴克斯特点点头,笑了笑。
“这儿可找不到几个像你这样的男人,亨利,”他说,“能说会道的人多的是,但是关键时候不掉链子的人就太少了。”
达拉克斯眨了两下眼睛。他张着嘴巴,厚厚的舌头肿胀得厉害,好像某个新生的没有眼睛的生物。
“我的那份儿得更多一些。”他说。
巴克斯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然后从他的细条纹的裤子上取下一团蜘蛛网。
“我们之前谈的有五百几尼,”他说,“这可比我答应给卡文迪什的要多。你知道的。”
“但这个是额外任务,不是吗?”达拉克斯说,“水涨船高。”
巴克斯特考虑了一会儿,点点头,站了起来。
“给你五百五十。”他说。
“我觉得还是六这个数字更顺耳,雅各布。”
巴克斯特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看看达拉克斯,然后看看自己的怀表。
“那就六,”他说,“但是六这个数就到头了,不能再加了。”
达拉克斯得意地点点头,抬起双腿躺回到了油腻熏人的行军床上去。
“六就到头了,”他重复道,“要是你能让那个婊子养的史蒂文斯再送一瓶白兰地上来,顺便把尿罐子倒了,我就不胜感激了。”
巴克斯特下到一楼的楼梯平台处。他等了一会儿才把史蒂文斯叫了上来。史蒂文斯就坐在玄关处读《赫尔和东骑通讯员报》,膝盖上放着他的帽子。
他们一起走进书房。巴克斯特示意关好门。
“你带着我给你的那把左轮手枪,”巴克斯特说,“还有子弹吗?”
史蒂文斯点点头。巴克斯特要他拿出枪来看看。史蒂文斯就从口袋里取出枪来,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巴克斯特仔细检查,然后把枪还给了他。
“我今天晚上要派个任务给你,”他说,“你现在听仔细一些。”
史蒂文斯再次点点头。巴克斯特对他温顺、狗腿式的热情表示高兴。如果可以,巴克斯特乐于一直享受这种顺从。
“等到半夜的时候,你就去皮尔格林军队的房间找帕特里克·萨姆纳,告诉他我急着要他来我的房子见面,因为我有关于志愿者号的重要消息告诉他。消息特别重要,以至于我没法等到早上。他并不了解这个镇子,也不知道我的住所在哪里,所以无论你带他去哪里,他都会跟着。你带他往河边走。走到崔普特街上,经过铸造厂之后,一直走到老木材厂。如果他问你在干什么,你就告诉他这是在抄近路——反正他信不信都无所谓,只要把他带到里面就可以了。亨利·达拉克斯会在木材厂里等着,他会开枪打死萨姆纳。然后等他打死了萨姆纳,你就开枪打死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才不需要达拉克斯在那里,”他说,“我自己就能开枪打死萨姆纳。”
“我可不希望那样做。我需要达拉克斯开枪打死萨姆纳,而你开枪打死达拉克斯。你一打死他,就把左轮手枪放到萨姆纳的手里,清空他的口袋,也要清空达拉克斯的。然后清理掉你自己留下的痕迹。”
史蒂文斯说:“可是码头巡警会听到动静的,一定会听到。”
“肯定会听到,而且他们肯定会跑来把哨子吹得很响。可是当他们到达木材厂的时候,他们只会看到两具手里拿着枪的尸体。附近不会有什么目击证人,也没有别的线索和痕迹。警察肯定会冥思苦想一阵子,然后就会把两具尸体抬到停尸房等着有人认领,但是不会有人认领的。所以,你觉得还会有什么后续事情发生吗?”
他盯着史蒂文斯看。后者只是耸耸肩。
“肯定不会有,”巴克斯特说,“肯定没有,多完美的计划!无人认识的两个人杀死了彼此。他们两个既是凶手,也是受害者。而我也摆脱了亨利·达拉克斯——摆脱了他的威胁、他的盘剥,以及他身上令人发疯的恶臭。”
“所以在他开枪打死萨姆纳以后,我再开枪打死他。”史蒂文斯说道。
“要打在前胸上,别打后背。打后背会引来麻烦。枪要放在右手上。明白了吗?”
史蒂文斯点点头。
“好极了。那么现在你先把这瓶白兰地拿到阁楼上给他喝,然后把他的尿罐子倒了。如果他跟你说什么,不要搭理他。”
“那个浑蛋的好日子到头了!巴克斯特先生。”史蒂文斯说。
“确实!也该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