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北海鲸梦》|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正在加载下一篇,请稍等...
《北海鲸梦》
第二十四节

达拉克斯在阴森森的木材厂的一角蹲了下来。他的一边是一座开放式的仓库,相距较远的另一边则是屋顶摇摇欲坠的小屋。两者之间的地面上散落着破瓶子、板条碎片和板材。达拉克斯把白兰地酒瓶装在自己的口袋里。他偶尔把瓶子拿出来,润润嘴唇,喝上两口。在这段日子里,他只要觉得口渴了,或者兜里的钱足够多,他可以一口气连续喝酒喝上一周。他一天就能喝上两三瓶。有时候,他甚至喝得更多。他这样喝酒不是为了快乐,也不是想要怎样,或者不想怎样。只是那种欲望在盲目地驱使着他喝下去而已。今晚他会杀人,但是杀戮并没有占据他的意识。欲望比残暴更深地占据了他的身心。他的残暴来得快,来得剧烈,但是那种干渴的感觉却沉淀在他心灵深处,而且没有尽头。

他小心翼翼地把酒瓶放在他脚边的地面上,然后检查了一下左轮手枪。在他打开弹夹时,子弹掉在了地面上。他咒骂着找子弹,身体失去平衡,不禁趔趄了一下,很快他调整好身子。当他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发现面前的木材厂摇晃起来,天边的月亮向一旁倾斜,还晃晃悠悠的。他眨眨眼睛,吐了几口唾沫。他的嘴里涌上了胃里的食物,但是他咽了下去,赶紧捡起地上的酒瓶又喝了几口。他丢了一颗子弹,但是他并不介意。他还有四颗呢,而且只要其中一颗就足以杀死那个爱尔兰医生了。他打算在门边等待,当他们走进来时,他就会爆了他的头。毫无疑问他肯定会这么做的。没有警告,也没有废话。如果那个婊子养的巴克斯特,或者他的白痴用人能自己干好这事,他们也就会自己做了。但是,就像现在这样,亨利·达拉克斯还必须得替他们干这些事。唉,其他人就只会说,会做计划,又是赌咒发誓,又是许下诺言,但是很少有人付出实际行动。

浓云遮住了月亮,木材厂更加黑暗模糊。他坐在木桶上,看向模糊不清的黑暗。他还可以分辨出门的位置和接下来他要翻越的墙壁的高度。当他听到男人的说话声时,他站了起来,缓慢地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楚了。他给左轮手枪上膛,保持平衡,准备射击。门开了一点,然后继续开得更大。他看到一个人跟着另一个人走了进来——两个黑黑的影子,没有任何特点。一个头,两个头。他听到老鼠急切的吱吱声。忽然,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干渴在他体内激荡。他喘了一口气,瞄准,然后开火。左侧的男人应声倒下,无声地跌落在了煤渣上。达拉克斯放低左轮手枪,呼出一大口带着白兰地的气息,又往前走了一步,看看死者是否完全死了,或者是否需要再补上几刀。

死掉的是用人史蒂文斯。他开枪打错了人。他站了起来,仔细观察。萨姆纳没有从大门跑出去,他也知道四周的墙壁都相当高,上面还有碎玻璃。他只能待在木材厂里的某个地方才行。

“医生先生,你在这里吗?”他喊道,“为什么你不出来?你要是想抓住我,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你可再也逮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看看,我甚至会把枪放下。”他把枪放在面前的地面上,举起双手。“我现在跟你公平决斗。不用武器,我甚至喝了几口酒,好让决斗公平些。”

他停顿了一下,看看四周。黑暗之中,既没有回答,也没有人活动的迹象。

“出来吧,”他喊道,“我知道你在这儿!别害羞嘛。巴克斯特说你想抓住我呢,还要雇人到加拿大找我,但是我现在就正好在你面前啊。我现在他妈的活生生的在你面前啊。所以,你为什么不抓住送到眼前的机会呢?”

他又等了几秒钟,然后拿起枪往木材厂另一头的小屋走去。他走近以后停下来往里看。门是半开着的,屋子的前面有一扇窗户,侧面还有一扇更小的。两扇窗户都破败不堪,连护窗板都没有。他知道一定有人听到了第一声枪响。如果他不迅速解决这个医生,就太迟了。他的好运也就用完了。但是那个滑头躲到哪里去了?他藏在哪里呢?

萨姆纳躲在小屋里,双手紧握一把锈蚀的锯片。他冷静地握住锯片,高高举过肩膀,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达拉克斯跨过门槛时,他用尽全力砍了,下去锯齿刚好砍在他锁骨上面一点的地方,一股鲜血从动脉喷射出来。达拉克斯立了一会儿,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等待更好的事情发生。接着他倒在门楣上,头一下子歪了。粗糙的伤口看起来就像人身上长了第二张嘴。萨姆纳没有思考或犹豫,他如坠入梦中一般,将锯片向后猛拉,然后用力砍得更深。达拉克斯被半斩首了,他啪的一声倒在了外面黑色的泥土里。他的枪也咔嗒一声掉在了小屋地板上。萨姆纳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才为自己的所作所作为感到惊骇。他抓起枪,疯狂地跑出了煤渣满地的场院。

在安静黑暗的狭窄街道上,他忽然感觉自己变得庞大起来,好像他颤抖的身体膨胀了两倍似的。他走回镇子,步调维持平稳,既没有猛跑,也没有回头看。

头两个酒吧他都匆匆而过,但是等到第三个酒吧出现,他走了进去。里面有个男人在弹钢琴,一个圆脸的女人在唱歌。桌子边上和长凳上都坐满了人,于是他在吧台边的一个凳子上坐了下来,给自己点了一杯四便士的麦芽酒。他就这样等着双手的颤抖平静下来。他喝了一杯,接着又点了一杯。他试着点燃烟斗,却掉落了火柴,他又试了一次,再次把它从手中滑落了。他放弃了,把烟斗放进口袋里——就贴着达拉克斯的左轮手枪。酒保看着他,但是什么也没说。

“我需要看看列车时刻表”,他对酒保说,“你们这里有吗?”

酒保摇摇头,说:“哪班火车?”

“能让我最快离开这里的一班。”

酒保看看他的怀表。

“邮车刚刚开走了,”他说,“你要走也得早晨了。”

萨姆纳点点头。那个女人开始唱《漂泊的荷兰人》,在角落里玩多米诺骨牌的男人们跟着唱了起来。酒保对大家的喧哗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萨姆纳问:“你认识雅各布·巴克斯特吗?”

“每个人都认识巴克斯特。有钱的阔佬儿,他就住在夏洛特大街27号。他过去做捕鲸生意,但是现在做煤油和石蜡生意。我也是听人家说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上个捕鲸季,他的两条船都在巴芬湾沉没了。保险公司给了他一大笔钱。捕鲸生意是完了,而他退出的也正是时候。关于他的事情也是流言四起。你可以好好查查你想查的东西,但是你可能连一个线索也发现不了。”

“保险公司为沉船给他赔了多少钱?”

酒保耸耸肩。

“听说是巨款。他分了一些给那些淹死的人的家属,但是他肯定留了一大笔给自己。肯定是这样。”

“现在,他开始做石蜡和煤油生意了?”

“石蜡便宜,烧起来也比鲸脂干净。我自己都用石蜡。”

萨姆纳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在酒吧深色木头的映衬下,那双手惨白如死灰一般,上面还有血迹。他现在就想离开这里,逃离这里的一切,但是他的脸部和胸膛感受到某种来自野兽般的压迫感,就像某种生物在他的体内长大,现在正用爪子拼命挠抓,想要挣脱出来。

“夏洛特街离这里有多远?”

“夏洛特街?不远的,你往上面那个街角走,在卫理会礼堂左转,然后一直走到头。你认识巴克斯特先生,是吗?”

萨姆纳摇摇头。他发现自己口袋里还有一先令,然后他把它从柜台上推了过去,挥手示意不需要找零。在他离开的时候,女人们唱着《斯卡伯勒的沙滩》,男人们继续玩他们的游戏。

巴克斯特的房子前面有一列剑齿型围栏,门前有五级石头台阶。窗户都关着,但是他看到横梁上有盏灯。他拉了拉铃,女仆来应门。他讲了他的名字,说有急事要见巴克斯特先生。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又想了想,才把门打开,让他在门廊等着。门廊里散发着柏油皂和木头上的蜡的味道,里面摆放着鲸骨的衣帽架、洛可可式的镜子和一对配套的中国花瓶。萨姆纳摘下自己的帽子,检查了一下达拉克斯的枪——还在口袋里。此时,另一间房里的一个挂钟响起了一段音乐,意味着已经过了一刻钟。

“巴克斯特先生要在书房见你。”女仆说。

“你觉得他想见我吗?”

“我说不出他想还是不想。”

“我的名字没有让他吃惊吗?”

女仆皱着眉头,耸了耸肩。

“我告诉他你的请求,他说让我直接把你带到书房。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萨姆纳点点头,对她表示感谢。女仆带领他走过宽阔的红木阶梯,一直走到房子后面的一间房里。她要敲门,但是萨姆纳摇摇头,示意让她走开。他一直等到她走下楼梯,才从口袋里拿出左轮手枪。他检查弹夹里的子弹,发现里面还有一颗。他拧动黄铜门把手,推开了门。巴克斯特就坐在火炉边的椅子上,穿着黑色天鹅绒晚间便服,脚上是一双带刺绣的室内便鞋。他面露谨慎,但是看起来并没有不安。当他要站起来的时候,萨姆纳亮出了左轮手枪,让他待在原地别动。

“你现在不需要拿枪,帕特里克。”巴克斯特责备道,“这里可没必要用枪。”

萨姆纳关上门,走到房间的中央。

两边都是书架,地板上铺着熊皮,壁炉上是一幅海景画和一对交叉成十字的鱼叉。

“这会儿是我说了算,不是你!”他说道。

“也许吧,但这只是一个友好的建议,就是这样。无论今晚发生什么。我们都可以不靠武器解决。我相信一定可以。”

“你的计划是什么?你希望那家木材厂发生什么?”

“哪一个木材厂?”

“你的仆人史蒂文斯已经死了。别再玩那可怜的把戏了。”

巴克斯特嘴张了一会儿。他看了看炉火,咳嗽了两下,然后喝了两口波特酒。他嘴唇很薄,嘴角下拉,他脸上毫无血色,鼻子上有着隐约可见的淤青,脸上青筋暴起。

“让我跟你解释一下,帕特里克,”他说,“请允许我在你得出任何结论之前解释一下。史蒂文斯是个好人,他乐于助人、忠诚且顺从。但是总有人是不受约束的。这可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了。他们太邪恶,也太愚蠢。他们不会懂什么叫秩序,也不会被领导。例如,像亨利·达拉克斯这样的人,他对周围的任何一个人来说都称得上是极度危险的。他不会明白高贵伟大的东西。他不懂效忠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他只懂得跟着自己卑鄙、邪恶的欲望走。某个像我这样的人——一个实诚人,规规矩矩做生意,性格也温顺善良,当他发现在他的雇员里有这么一个危险、毫无法律观念的人时,他的问题一定是,在他伤害我、损害我所为之奋斗的一切的时候,怎么让自己摆脱他。”

“那你为什么把我拖下水?”

“我承认这的确是我的错误,帕特里克。但是我被逼到角落里了啊。达拉克斯一个月以前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想把他纳入我计划的一部分。我知道他是个危险的浑蛋,但是我也相信我可以用某些方法利用他。当然,这事是我犯了错。开始我也有些怀疑,但是从我收到你从勒威克寄来的信的那一刻开始,我确信自己是在跟一个恶魔共事。我知道必须要在他的牙齿在我身上咬下更深的伤口之前摆脱他。但是我又能怎么做?他是个莽夫,却不是傻瓜。而且,他既谨慎又狡诈,仅仅为了杀戮的乐趣就会杀害一个人。他那样残暴的人,你很难用理智跟他相处,或者跟他交流。你应该跟我一样了解他。我肯定得雇用有能力的人,有时候暴力也是必要的。我必须设个陷阱给他,引开他,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抓住他。我觉得也许你能成为那个引诱他的诱饵。这是我的计划——是比较鲁莽,也欠考虑。我现在明白了。我真不应该那样利用你,如果史蒂文斯死了,就像你说的那样……”

他扬起眉毛等着他说话。

“史蒂文斯的脑后中枪了。”

“达拉克斯干的?”

萨姆纳点点头。

“那浑蛋现在在哪里?”

“我杀了他。”

巴克斯特缓缓地点点头,噘起嘴。他闭上双眼,然后又睁开。

“你很有勇气,”他说,“我的意思是,作为一个医生来说。”

“当时就是你死我活的处境。”

“要不要一起喝杯红葡萄酒?”巴克斯特问,“或者你先坐下?”

“不需要。”

“你干得不错,帕特里克。我可以帮助你。”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要你的什么帮助。”

“那你要什么?也不是为了杀我吧,至少我是这样希望的。那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不相信你是把我当诱饵。你就是想杀死我。”

巴克斯特摇摇头。

“我为什么要杀死你?”

“是你让卡文迪什弄沉了志愿者号。而达拉克斯和我是唯一知道或猜到真相的人。达拉克斯开枪打死我,然后史蒂文斯开枪打死达拉克斯。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都了结了。唯一的问题是没能按照你的想法进行。他打错人了。”

巴克斯特歪着脑袋,揉揉鼻子。“你的脑子转得够快的,”他说,“但是你想的不对,一点都不对。你注意,帕特里克,注意听清我讲的每个字。现在的事实是两个死人躺在木材厂,而其中一个人死于你手。我觉得你需要我的帮助。”

“我可以讲出真相,我心中无愧,不怕法律制裁。”

巴克斯特对他嗤之以鼻。

“看啊,帕特里克,”他说,“你不会天真烂漫到相信虚无的法律所带来的公正吧?我知道你不会。你就是这世上的普通一员,跟我一样。你可以跟地方法官讲你的想法,当然你可以,但是我可认识地方法官很多年了。而且,我可不确定他是否会相信你。”

“我是唯一活下来的船员,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哦,好的,但是你到底是谁啊?一个来历不明的爱尔兰人而已。他们必须得调查你,帕特里克,得调查你的过去,你在印度的那段往事。哦,你是可以给我制造麻烦,这点我相信你能办到,但是我也能让你不爽,只要我乐意,我甚至能让你更加痛苦。你想像那样浪费你的时间和精力吗?为了什么啊?达拉克斯现在死了,船也都沉了。没人再活着回来。我向你保证这一点。”

“我现在就能打死你!”

“你当然可以!但是那样你手上就两条人命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帕特里克!用用你的脑子。现在是你抛弃过去、开始新生活的好时机。人在一生中能有几次机会推倒重来?你杀了亨利·达拉克斯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不管怎么样,我可是很高兴为你的所作所为付报酬的。我今晚就会给你五十几尼。你可以把枪放下,然后走出这间屋子,永远不要回头。”

萨姆纳一动不动。

“到早上以前都没有火车。”他说。

“那你就从我的马厩里挑一匹马吧!我自己就可以给你套上马鞍。”

巴克斯特笑了,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走过房间,朝着书房角落中一个巨大的铁制保险柜走过去。他打开柜子,拿出一个棕色的帆布钱夹,递给了萨姆纳。

“这里有五十个几尼金币,都给你,”他说,“你可以去伦敦。忘记狗屁志愿者号,忘记亨利·达拉克斯吧!从现在起,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你要考虑的是未来而不是过去。不要担心木材厂发生的事情,我会编个故事给你洗白。”

萨姆纳盯着钱夹看了一会儿,也在手里掂量了一会儿,但是他没有做出回答。他知道他的底线,但是世事变幻——这世界本来就是乱七八糟、自由混乱的。他知道他必须要快速决定,必须在事态转折前做点事——在事态有了定局,并且牢牢困住他以前。但是,那是什么呢?

“那我们就达成一致了?”巴克斯特说。

萨姆纳把钱夹放在桌子上,低头看看开着的保险柜。

“你把剩下的那些给我,”他说,“我就可以走了。”

巴克斯特皱眉。

“什么剩下的?”

“现在保险柜里剩下的那些。每一分该死钱!”

巴克斯特轻松地笑了起来,好像在听他说笑话。

“五十几尼可不少了,帕特里克。如果你真的还想要的话,我很乐意再给你加上二十。”

“所有的我都要。不管多少都要。所有的。”

巴克斯特收住了笑容,盯着他看。

“那你是来抢劫我的,是吗?”

“我是用了你给我的那套建议。你是对的,真相现在帮不了我,但是那堆钱可以。”

巴克斯特脸色沉了下来,鼻孔变大,但是他却没向保险柜挪动一步。

“我不信你会在我的房间里杀死我,”他冷静地说,“我不信你他妈有种能干这种事。”

萨姆纳的枪指着巴克斯特的头,上了膛。他跟自己说,有些人面对死亡会变得软弱,有些人一开始强硬,而后变软弱,但自己不是那种人。至少现在不是。

“我只用一根生锈的破锯片就杀死了亨利·达拉克斯,”他说,“你真的觉得往你脑袋里射进一颗子弹会让我觉得害怕或紧张吗?”

巴克斯特的下巴收紧,他眼神紧张地看向别处。

“一个生锈的锯条?”他说。

“拿起那个皮包,”萨姆纳说,还用枪指着他命令道,“装满!”

巴克斯特迟疑了一分钟,还是按照他说的去做了。萨姆纳看到保险箱空了,才命令他面对墙壁。他用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折刀把窗帘上的缎带割了下来,把巴克斯特的双手绑在身后,嘴里塞进一块布,再用他的领带封住了他的嘴。

“现在你带我去马厩,”萨姆纳命令道,“带路。”

他们穿过后廊,走过厨房。萨姆纳打开后门,跨进了种满观赏植物的花园。这里有几条碎石子小路,培育良好的花圃、一个鱼池,还有一个铸铁喷泉。他押着巴克斯特往前走。他们又走过一个盆栽棚和一个精雕细琢的凉亭。他们一到达马厩,萨姆纳就打开侧门往里面看。里面有三个畜栏,还有一间马具房。马具房里放着锥子、锤子和一个工作台。门边的架子上挂着一盏油灯。他把巴克斯特推到角落里,点燃油灯,从马具房里取出一段长长的绳索,并在一边做了个活套。他把绳套套在了巴克斯特的脖子上。他套得那么用力,以至巴克斯特的眼珠子都突出来了,然后他把绳子的另一头绕在横梁上。他用力往下拉,直到巴克斯特的刺绣鞋底刚刚碰到肮脏的地面。然后他把绳索的一端固定在墙上的一个钉子上。巴克斯特呻吟着。

“你还是保持冷静和安静吧,这样他们早上发现你的时候你可能还活着,”萨姆纳说,“如果你用力挣扎的话,结局可能就没那么好了。”

马厩里有三匹马——两匹年轻健壮的黑马,看上去很有活力,而另外一匹马则是年长一些的灰马。他把灰色的那匹拉了出来,给它装上马鞍。它鼻息粗重,焦躁地踱着步子。萨姆纳抚摸着它的脖子,给它哼着小调听,直到它平静下来,老老实实地让他放入衔铁。他放下油灯,打开了大门,侧耳倾听,仔细观察。树梢之间的风声如泣如诉,夹杂着猫叫的声音。这也不算坏。马厩现在空荡荡的,煤气灯的光亮照进了泛灰的天空。他把小包放在马背上,双脚登进马镫,就此出发。


黎明时分,他已经向北跑了三十多公里。他一刻不停地跑过了德里菲尔德。在戈顿,他停下来让马在小池塘里喝了一些水,然后就在半明半暗的晨光里,穿过山毛榉和西卡莫树森林,沿着干燥的谷底一路向着西北前行。天色渐亮后,道路两侧出现了绵延不绝的耕地。灌木篱墙上点缀了一些死掉的荨麻、黑矢车菊和荆棘。接近中午的时候,他到达了沃尔兹最北的荒野附近。

当他走进皮克林小镇的时候,已是黑夜时分。墨蓝的天空上布满了星星,他已经因为饥饿和缺少睡眠而头晕眼花。他为马找到了一处马厩,自己则在旁边的一家旅馆订了一间房。当有人问起时,他告诉他们,自己叫彼得·巴彻勒,正急着从约克郡赶路去惠特比看自己病重的舅舅。

那个晚上他右手握着达拉克斯的手枪睡觉,而小皮包就放在铁床架下。第二天,他很早就起来喝粥,早餐吃了一些动物肾脏做的食物,还用纸裹了一些面包皮子当茶点。走了六七公里以后,北向而行的道路两侧出现了一些松树,还有高低不平的放羊地。断断续续的灌木树丛不见了,绿草让位给了金雀花和欧洲蕨。风景变得粗犷而寂寥。没多久就到达了沼泽地。在他的周围是镶着黑边的流云。在高原的空气中,他感受到一种新鲜、刺骨的寒意。如果巴克斯特派人来抓他,他几乎可以确信他们是不可能跑到这个地方的,至少不会这么直接地跑来——也许去西边,也许去林肯郡以南,但是肯定不是这里。他希望在警报从赫尔发到皮克林之前,他还能有一天或更多的时间逃跑。这样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到达海边,然后找一条可以带他向东去荷兰或者德国的船。当他到达欧洲大陆以后,他会用巴克斯特的钱帮自己消失——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会有新的名字,找到新工作。所有过往都会被忘记。他告诉自己,过去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都会被抹得干干净净。

云聚集在一起,看上去黑压压的,马上就要下雨了。他遇到一辆从南往北贩羊的运货马车。萨姆纳问车夫还需要走多久能到惠特比,车夫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皱皱眉头,好像这个问题很难为他似的。然后,他说如果运气好的话,天黑以前可以到达那里。又走了几英里以后,萨姆纳离开了去惠特比的大路,转而前往西北方向的戈斯兰德和贝克赫鲁。雨停了,天空又呈现出一种浅浅的、夏季特有的蓝色。紫色的石南花东一丛、西一丛在靠近大道的斜坡上热闹地盛开着,远处有一片树林和灌木密集生长的低洼湿地。萨姆纳吃了涂着牛油的面包,在一条奔流的小溪里喝了一些颜色发棕的水。他走过戈斯兰德以后,又朝着格拉斯河谷进发。沼泽地很快变成了一片点缀着欧洲蕨、刺耳的草地。他一会儿在低处,一会儿又上到高地,接着又路过一片贫瘠的荒原。那个晚上,萨姆纳在一个已经塌了一半的谷仓里颤抖着睡了一觉。早上他醒过来,重新装好马鞍继续向北方行进。

到达吉斯伯勒以后,他在一处马厩停了下来,把马鞍和马半价卖了出去。然后他背着包走进了小镇。在火车站旁边的报亭里,他买了一份《纽卡斯尔日报》,站在月台上读了起来。在赫尔的这起谋杀和抢劫案占据了报纸第二页专栏的一半。爱尔兰人帕特里克·萨姆纳曾经是名军人,现在已经被冠以罪犯之名,并且这里有关于他偷的那匹马的详细描述。报纸上还刊登说,巴克斯特愿意为任何提供有用消息的人付一大笔钱。

他把报纸叠好放在长凳上,上了下一辆去往米德尔斯伯勒的火车。火车上的小客房里散发着烟灰和头油的味道。两个女人在聊天,远处角落里一个男人在沉睡。他向女士脱帽致意,并且露出微笑,但是并不打算聊天。他把皮包放在膝盖上,感受到它令人安稳的、沉甸甸的感觉。

那个晚上,他到处寻找说话带外国口音的人。他沿着码头一家一家酒馆去听:俄语、德语、丹麦语、葡萄牙语。他想他得找个聪明人,但是又不能太聪明;要贪婪,但是又不能太贪婪。在商业街的波罗的海酒馆,他发现了一个瑞典人。这人是个双桅帆船的船长,早上要带着一船的煤和铁去汉堡。他长着一张宽脸,眼睛发红,头发颜色浅得几乎像是白色。当萨姆纳告诉他需要一个铺位,并且愿意为这个铺位花一大笔钱的时候,瑞典人一脸怀疑地看着他,并且笑着问他手上有几条人命。

萨姆纳说:“就一个。”

“就一个?他该死吗?”

“我得说,他就是罪该万死。”

瑞典人笑了,摇摇头。

“我的船是商贸货船。我很抱歉,我们没有空间提供给乘客。”

“那就给我安排工作。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拉绳子。”

他还是摇摇头,喝了一口威士忌。

他说:“不可能的。”

萨姆纳微笑着点燃了自己的烟斗。他猜想这种强硬不过是个表演,好用来抬高价格。他考虑了一会儿,在想这个瑞典人是否会读《纽卡斯尔日报》,但是他觉得那不太可能。

“你到底是谁?”瑞典人问他,“你从哪里来?”

“这都不重要。”

“你有护照吗?介绍信?到汉堡以后,会有人要看这些东西。”

萨姆纳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金币,从桌子上推了过去。

“我只有这个。”他说。

瑞典人扬起了淡色的眉毛,然后点点头。酒后的嚎叫声环绕着他俩,又散去。一扇门轻轻地打开了,他们头顶的烟气消散了。

“那么你杀了个有钱人?”

“我没有杀死任何人,”萨姆纳说,“我只是开个玩笑。”

瑞典人低头看看金币,但是没有伸手拿。萨姆纳靠向椅背,等待着。他感觉到他的未来触手可及:他能感受到未来的牵引力,以及将由他自主填补的闪闪发亮的空白。他正站在边缘处,泰然自若,随时准备往前走。

“我想你可以找到其他人带你走的,”瑞典人最后说,“如果你给的钱足够多的话。”

萨姆纳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金币放在他面前,就挨着刚才的那一个。两个金灿灿的金币就在煤气灯下闪闪发光。他转过头看看瑞典人,笑了笑。

他说:“我相信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目录
首页
专题
TOP

目录 共25篇

正序 关闭